思虑之间,两人穿戴整齐。须臾,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叶哥,嗔刃那边……真的不管了?”
“不管。咱们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她的麻烦,她自己担。”叶染衣翻身上马,束紧腰间剑带。
“能入十恶司的,绝非泛泛之辈。”
慕小楼仍有迟疑:“可是倘若她死了,灵犀她……”青年只言片语的解释,让他隐约知晓妹妹对那紫衣女子似有别样情愫,此刻江湖上沸沸扬扬的盗剑传闻,令他心头蒙上阴翳。
“喂!你们两个大男人,还要磨蹭到几时?”远处一抹白影扬手呼喊,晨风卷起她的衣袂,就像是阴霾之中唯一一抹纯白。
“她若是死了,说明她不配与我们合作,对于小犀而言,也不过是少了个谈得来的朋友。”叶染衣一抖缰绳,骏马昂首迈步,见青年仍然驻足,却跟着唤了一声,“小楼,走了。”
“叶哥,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慕小楼将巨剑负于身后,目光投向远方朦胧晨色,忽地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倘若某天荣华宫与叶家利益相悖,亦或殿下与叶家只能择一…那时,你会如何抉择?”
青年倏然回望他的眼眸,蓦地一怔。
——如何抉择?
然而未及他深思,眼前忽而一转,无数洁白的羽毛骤然从天而降,与之相映的,是悬挂着炽烈骄阳的湛蓝晴空,以及迎面掠过的成群白鸽。
不知是被那耀目的日光灼痛了眼睛,还是被那过于浓烈的白色刺伤了视线,叶染衣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羽翼扑腾、鸽群咕鸣、池水叮咚,还有不远处那明媚动人的欢笑声,纷纷交织了在一处。
“殿下!慢点!”那是宫婢们惊慌的呼声。
“高些!还要更高!”
那身着绣满合欢花的月白宫装少女,在秋千上越荡越高,仿佛要直冲云霄。即便如此,她仍脆声命令:
“若让本宫发现谁不用力推,定重重责罚!”
几名宫婢丝毫不敢懈怠,更是使出浑身力气争相推动少女的后背。
分明已是初冬,少女那薄如蝉翼的白纱裙裾却随着秋千的摆动流泻飘飞,宛如她皎洁无瑕的羽翼。
她笑得那样肆意畅快,以至于叶染衣未曾察觉,自己竟生生驻足不前。
白鸟漫天,素羽纷飞。
他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的兴致。
——他已许久未见她如此笑颜。
叶染衣紧握着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他的掌心正攥着一枚特制的簧片。只需将“千机鸣玉”的簧片更换一枚,便能让那只机巧鸟发出不同的鸣唱。
——这是他特意带回的礼物。
他忆起制作这簧片的老师傅叮嘱:此物贵重异常,万勿沾水,否则便有生锈损坏之虞。
可此刻青年心中却浮起一丝懊恼,那簧片,显然已被他手心的薄汗洇湿了。
——你会如何抉择?
临近回京那日的疑问犹然在耳,可即便那时他能搪塞蒙混过去,但此刻,立于荣华宫内,他却再也无法自欺。
“再高点!再高点儿!”少女清亮的呼喊拽回了叶染衣的神思。
可这次,那秋千竟直冲云霄而去,那抹月白身影不知怎的,没有紧紧抓住绳索,反而顺势轻盈地腾空跃起。
她仿佛就像那些白鸽一样,将要化作鸟儿掠向青空。
然而人怎么会变成鸟儿呢?
等待她的,唯有冰凉坚硬的大地。
“公主殿下!”宫女们失声尖叫,几乎晕厥。
几乎可以预想的血腥的气息已经充斥着每个人的脑海。是那个金枝玉叶的贵人,也是自己。
电光石火间,无人留意到角落里,那道黑色身影已如疾风般掠上高空,稳稳将即将坠落的少女揽入怀中。
“殿下。”叶染衣凌空接住怀中的人,只一瞬,便捕捉到了她眼底的笑意。
她小脸煞白,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盛满了狡黠。
他只能无奈叹息:“您又任性了。”
“没关系。我知道,染衣一定会接住我的。”少女毫无惧色,娇软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一缕熟悉的馨香袭来——那是他这些日子午夜梦回时,在梦中无数次萦绕的花香。
原来他方才失神之际,她早已察觉了他的存在。
疑问再次攀上叶染衣心头——究竟是察觉了他的犹豫,才会纵身从秋千上跃下逼他现身,还是她深信他必会接住自己,才敢这般任性妄为地试探?
叶染衣这才恍然忆起,那个和小楼所说的关于鸽子的故事,还有他未曾讲完的“后来”。
后来,他又送了她一百只鸽子,每一只羽毛的白,都各不相同。
他知晓她钟爱白色。不止是因她降生那日皇后薨逝,永昭三年举国缟素,她自襁褓所见便唯有素白。
更是因她曾言,白色,是世间至为纯净的颜色。
后来,她把那些鸽子照料得极好,就连君上都不知道,在这荣华宫还有一座偏殿,被她专门用来养鸽子。
她说过,这宫墙之内,再无人敢动她的鸽子一根羽毛。
她确实做到了。
再后来,或许是出于炫耀,又或许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大皇子因巫蛊案获罪入狱那天,她曾提着鸟笼,亲自去牢中“探望”。
就在那一刻,那个曾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如今身陷囹圄的皇子骤然明白了,为何这些年偌大的宫中再难养活一只猫。
“谢京华!你这丧尽天良的小畜生!”他厉声嘶吼,“难道你连一只猫都容不下?还是说你真正容不下的是本宫?它们何其无辜!就因为你喜欢鸟,本宫便养不得猫?”
“错了,皇兄。”叶染衣只听见小公主平静地回答,“因为那是叶叔叔送我的——你既容不下它们,我便容不下你。”
可令叶染衣感到悲哀的是,即便他常被视作荣华宫里最懂公主心思的人,直到此刻,他仍未能参透——那日牢房外,究竟是公主早知他在暗处聆听,故意说出那句话让他刻骨铭心,还是当真如她所言,做了这么多,仅仅是为他们父子争一口气?
——只是事到如今,答案还重要么?
叶染衣凝视着少女的眼眸,悄然落定。
“染衣。”少女抬手拂去他发间的一缕白羽,轻声问道,“方才,你在想什么?”
“在想殿下。”青年如是答到。
诚然,此刻他心中确实容不下他物。
“没关系…哪怕是骗我,我也很高兴。”少女展颜一笑,媚态天成,随即毫不犹豫地反手拥紧青年。
“染衣,我也好想你…”
如蛆附骨,如鸩止渴。
不知怎的,叶染衣蓦然忆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偶然得见的画——水畔美人浣发,清雅如芙蕖初绽,眉宇英气却被垂落水珠染出惊心动魄的媚。
画上父亲题着两句诗——待到芙蕖出水日,方悟最苦相思情。
这诗他曾在折子戏里听过,唱的是一个乔装少年的女郎与同窗相恋的故事,此句正是书生识破红妆的剖白。
叶染衣忽然明白了画中人是谁。
因那一抹媚色,实在太过相像。
传闻赵皇后入宫前常作男装行走江湖,与人称兄道弟。
那时她还不是赵皇后。
而距离父亲在皇后寝宫许下惊世一诺,将自己的亲儿子送入宫中的年岁,也还有很久很久。
母亲的泪眼,父亲的决然,高大的宫墙,还有数不尽的拳脚与乱棍。
就像是某种宿命的轮回一般…
难道他父子二人,注定要与她们纠缠不清,至死方休?
叶染衣猛然收紧手臂,将少女按在怀中,藏住自己脸上倏然掠过的慌乱。
“染衣,你在后怕么?”少女察觉到青年的微颤,嫣然一笑,“别生我的气。我保证,下次不会开这样的玩笑了。”
一如幼时他对她的温柔,少女的手悄然覆在他宽阔的背上,一遍又一遍,小心而细腻。
青年摇头低声道:“并非生气…殿下身份尊贵,理应避开男女之嫌…”
“我不想听这些,不想与你避嫌。”少女却学会了打断他的话,用指尖轻点在他的唇边,“…也不想走路。染衣,抱我回去吧,就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她揽着青年的脖颈,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像往常一样轻蹭着,宛如一只撒娇的小兽。
“…遵命。”可面对这任性的要求,叶染衣只得无奈地抱起少女前行。
一行人默默跟随在后,个个垂首屏息,不敢言语。只是每个人心中都如释重负——小叶侍卫的归来,意味着笼罩荣华宫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
也意味着,终于不会有人死去了。
青年的步伐沉稳而轻悄,手臂始终平稳有力。这般从容,对他而言本也是寻常之事。
“你回来就好。”少女凑到他耳旁,轻声细语,“否则我怕自己会变作一只鸟儿,飞去寻你呢!”
青年失笑:“傻话…人岂能化为鸟儿?”
“当然能啊。在我心中,染衣便是无所不能的飞鸟,总在名为江湖的天空自在翱翔,常带回新奇玩意给我,真让人羡慕…”
或许是今日天光格外明媚,又或是心情分外愉悦,青年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生出逗弄她的念头。
“我若是鸟儿,殿下又当如何?”
“我么?许是游鱼吧…”
“鱼?”
“因为…我总爱泡在水里呀…”少女凑近,旁若无人地与他低语。
“这算什么道理…”叶染衣不禁失笑。
殿下确实像一尾鱼。这世上恐怕再没有谁会如她一般,花上半天光阴,将自己全然浸没在那片温润的玉池之中。
笑罢,他倏然忆起上次回宫时,殿下竟毫无避忌在他眼前入浴的光景。
温香熟美,软玉金蕊。
莫名地,他颊侧泛起灼热,尤其被少女吐息拂过之处。
“染衣,你听过鸟和鱼的故事么?”
“…愿闻其详。”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只飞鸟与游鱼成了朋友。”
“——鱼儿总仰望着飞鸟,听他诉说云端的奇遇。那些她从未踏足的山川,未曾得见的风景。飞鸟日日翱翔天际的故事,令池鱼心驰神往。可飞鸟却说,他更羡慕鱼儿。生于金玉雕砌的池塘,不必为寒暑迁徙劳顿,无须因饥馑天敌奔逃。只需悠游波光之间,供人观赏,便是她生命的全部。”
“某日飞鸟道:冬雪将至,我该南徙了。待春回大地,再与你细说烟霞。游鱼黯然,便求飞鸟:带我同行可好?我想亲眼看看你描绘的天地。飞鸟却叹:痴鱼,你离不得水。我若携你腾空,便是取你性命。”
“诶,染衣,你猜……它们怎样了?”
“属下不知…”
少女倏然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那日故事未终,荣华宫便无端起火。你瞧,檐角前两日才修补妥当呢。”
“…是属下失职,令殿下受惊了。”
叶染衣也是入宫途中方知荣华宫走水之事。此刻帝都正四处缉捕纵火者,满街张贴着未具名的官府悬赏——凡提供线索者,赏白银千两。此案竟令皇城禁军与宵衣卫皆束手无策,足见嫌犯手段高明。
“好啦,不提烦心事。”少女笑靥如花,“说起鸟鱼,那说故事的人临走留了句诗:‘鱼鸟好自逸,池笼安所钦’。我猜是说鱼儿鸟儿能在池笼中安闲自适,令作诗者好生羡慕。染衣说对不对?”
青年脚步微滞,低声应道:“嗯。”
“染衣清减了。”
步入寝殿,少女依偎着他紧实的臂膀,指尖无意识抚过他颌下新生胡茬——那是他日夜兼程未歇的印记。
其实他本不必如此急切地入宫面见,奈何马蹄尚未踏进帝都城门,加急的信函已一道接一道追来。殿下总这般滥用八百里加急,恰似寓言里高喊狼来的孩童。
叶染衣时常忧虑,倘若真有十万火急之时,密函又该如何取信于人?
“为殿下分忧,是属下本分。”温香软玉盈满怀,纵是叶染衣这般定力,心湖亦漾起微澜。更何况此刻,少女正用指尖细细描摹他的轮廓,一下又一下,带着不自知的、小心翼翼的讨好。
“信鸽日日传报你在永南的行迹,我便想起你上次带回的桃花凉糕,据说是永南的名产么?滋味甜腻得紧,我总是不惯的。”
永南二字入耳,青年眸色倏然转冷,疑心私自联络叶家旧部之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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