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晦暝。
言心莹坐在客舍二楼支窗边,看着外间绿树在风雨中飘摇。
她昨夜睡不好,便听见了这雨是从夜里开始落的。
道上少有行人。有也是穿蓑戴笠,张伞披衫。
是以当她看见白潏露、迅速隐了身形后,又后知后觉白潏露竟浑身湿透,心中不安,主动下楼暴露自己。
言心莹下楼时,白潏露正与客舍主人说着话。
言心莹知道大概是在打听她的下落。很快白潏露也看见了她。
走近便见白潏露双眼通红,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身狼狈。
言心莹怔了怔,也没问她如何不带雨具出门,只道:“怎么弄成这样?”而后不等白潏露答便牵起她的手,手凉得令人心惊,好在这些日子不冷,言心莹没有本能地缩手,“随我上楼,我屋中有干净衣裳。”
白潏露沉默地由她牵着上了楼。
进屋后,言心莹去包裹中翻巾帛衣服。白潏露便站在一旁,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木板上落。
言心莹一面翻一面道:“我还是下去要些热水,你擦擦身罢。不然会凉着……”
身侧一直沉默的白潏露终于开口:“娘子……”
声音哑得言心莹心惊,不由望她一眼,问:“你是不是已病了?”
白潏露又不说话了。言心莹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她这才发觉白潏露身子在颤抖。是太冷了么?
“公子不让我说,但我觉得还是该告诉娘子。”白潏露声音很低,还有些颤。
言心莹无声攥紧了身侧的衣裳。
眼见白潏露伸手自怀中取出了一包油纸,小心地展开,举在身前。
言心莹便看见其中有一折好的白方巾。因有油纸包裹,故未被雨水淋湿。
言心莹走近,伸手拿起白方巾,却发觉方巾之下还有一纸。但她只先展了方巾来看。
“傅修,明日亥时独自至城东槐树林。勿教他人知。否则当心言雪及其家人之命!”
言心莹睁大了双眼,反复看了两三回。在又看见“明日”二字时,快步出门欲去阻止,完全没想过这白巾上的字是何时写的。
“娘子!”白潏露在她身后唤她,“这信是前日的!”
言心莹停了步。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昨夜。已迟了。
字是何人写的,不言而喻。傅徽之落在庞家、那个当年陷害他家族的人手里,还能活命吗?
言心莹只觉有人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难以喘息。
她死死攥着白巾,正想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时,白潏露开口:“昨日公子教我去寻娘子。我先在城中未寻到,又去城外寻,最后天黑才回了村舎,便见这白巾在我屋中案上。我当即赶去了城东。到时早过了亥时。我在林中一寸一寸寻过去,看见了未干的血迹。”她哽咽道,“我在林中寻了一夜,也没有看见翻动过的土。”
也就是尸首并未埋在林中。密信相约,何处杀人,何处埋尸。否则移尸更易被人发觉,也更不知会移向何处。想寻,难如登天。
攥着白巾的手抖得更厉害,言心莹咬牙半晌,问:“他有没有……”
她虽没将话说完,但白潏露显然听明白了,低下了头。
她想问傅徽之有没有话留给她。但想也知道没有。要说傅徽之最后留与她的话就是那句“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可是傅徽之平生还有一最大的心愿未了。纵是不托付给她,也该托付给白潏露。
“他有没有将他家的案子托付于你。”
白潏露又摇头。
手攥得更紧,几乎能隔着方巾将掌心捏出血来。
为什么?孙龙的匿名书已到,翻案证据齐全,为什么能在此时放下这一切?为什么甘愿这样死去?
两行泪终是垂坠而下。
“纵公子不说,我也会为他的家族洗冤,了却他平生夙愿。”白潏露仍将油纸托举到言心莹面前,“这是公子最后留的信。”
言心莹颤着手接过。
“潏露,明晨之前,我若未回,便不必寻我了。你带着钱走罢。此事千万对阿莹保密。不要为我报仇。”
看着熟悉的字迹,言心莹眼鼻更酸,忍不住轻抚其上的字。她甚至能想象出傅徽之将身上所有的钱财积聚起来,连同白巾书信一同放在白潏露那间屋的高案上,而后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出屋跨马而去的样子。
“我不知前夜公子与娘子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定不是出自他本心。请娘子不要恨他。”白潏露哑声道,“公子最后教我不要为他报仇。也请娘子莫要因一时激愤,伤了性命。公子定不愿看到。”
白潏露最后仍将油纸托举到言心莹面前,低着头等候着。
这信毕竟是傅徽之留给她的。言心莹心中苦涩不已,却也只能将信折好,放入油纸。
言心莹正要将白巾也折好放入,白潏露却已折了油纸放入怀中。走出门反手将屋门带上了。
门关的瞬间,言心莹再站不住,径直扑到案上大口喘息。
“傅徽之……”片刻后,言心莹倏尔动手将案上杯盏水壶灯台尽数拂落,怒吼,“你混账——”
一声脆响后,水、灯油、碎瓷溅了满地。
而言心莹的泪一滴滴砸落案上。
最后她抬手掀翻高案。木案撞地一声巨响。而后任自己躺倒在满地的水油碎瓷上。
白潏露出门却未走,只背靠屋门,缓缓滑坐下去,双臂抱膝。被雨浸湿的发仍凝水下滴。
酒保听见动静上楼,正要去叩门问怎么回事,却见坐在门前的女子缓缓抬手挡了屋门。
酒保一时无措,但还是大着胆子想上前问问。却见门前女子忽然抬眼望来,血红的双眼饱含恨怒之意,酒保不由双腿一软,忙不迭下楼去了。
庞家人是如何知道傅徽之在何处?如何将这密信送到傅徽之手上的?言心莹忽想起那日她与傅徽之自客舍分离时,傅徽之先离开。到她出来,便以为庞家人已跟着傅徽之走了,她回村舍便未留意过身后。现下想来,该是那时庞家人分了两拨人,一拨人跟了傅徽之,另一拨跟了她。是她疏忽了,才招来此祸。
言心莹心如刀绞,抬手掴了自己一掌。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将案子托付给别人?为什么甘心这样去死?”
想起那白巾上所写“当心言雪及其家人之命”,或许傅徽之也是想到她那日才入京安排家人暂避,可庞家密信之意是他们早盯上了她家人,傅徽之为了拖延时日才去送死。若是她能早一些说动家人出京,或许傅徽之只须在她身边护好她,不用担心她的家人,便也不会去送死了。
眼泪一滴滴没入鬓发。愤怒、悔恨、哀恸交织一处,言心莹几无法承受。
她自怀中摸出了那日她原想还给傅徽之,却觉得送给她的便是她的,要处置也是她来处置,最后便自己带了回来的银香囊。
手不知何时被割破了,血染上她那向来分外珍惜的香囊。
言心莹用手拭,却越拭越斑驳,只能捏了衣袖一点点擦。最后按于心口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
傅徽之被缚在庞家后院一间屋的内柱上。
他不知道自己被这样绑了几个时辰,只知道疼痛自双足蔓延至膝至腰。若没有绳缚,他怕是已站不住了。
绳子缚得很紧,但他还是尽力将身子前倾,宁可多受绳勒痛。
他不明白庞伯达昨夜为何不刺出那一剑。宁愿将他手脚绑缚了,也要请医士为他治箭伤。
今日城门开,更是堵了他的嘴,逼他入了庞家的马车进了城。或许守卫识得是庞家的马车,便未详查。直带入此处。
左边高案上摆着各种刑具,傅徽之不愿多看一眼。虽不知庞家为何还留着他的性命,但他知道早晚会有人过来。
他只能闭眼尽力熬着,等人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声,而后屋门被推开。
傅徽之抬眼便又看见了庞伯达。
“不是要杀我?为何还不动手?”太久没有进水,其声涩哑。
“莫急啊,时候未到。”庞伯达笑道,“其实你也可以不用死的。说起来你我两家并无深仇大恨,还是兄弟之家。我这儿另有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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