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当草舍微弱又昏黄的光入眼时,身上再没半分力气。
身重无比,他仰面摔下马去。后背的剧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他听见有人快步奔来,口中喊着“云卿”。
言心莹刻意避开傅徽之后背的刀伤处,扶起他半个身子,焦急地问:“怎么了?摔疼了么?除了后背还有哪里疼?”
只见傅徽之眼睫颤了颤,而后头颈一歪。
“云卿!”
反应过来傅徽之身上穿的是苏敬的衣服,心道不好,言心莹忙费力地去抱人。
好在白潏露也及时赶来,二人一同将傅徽之抱回了屋中榻上。
而后言心莹伸手去将他罩在外面的深衣脱下。毫不意外看见了半背的血迹。
白潏露却是吃了一惊,失声道:“娘子!”
言心莹强作镇定地回道:“没事,我来处理。劳烦盛碗药来。”
白潏露应声出屋。
言心莹又去褪傅徽之的外衣,却看见他右手衣袖上竟还有大片血迹。
言心莹忙放轻动作细细去察看,却发现衣袖没破。她脱下傅徽之的外衣看时,里衣没破更无血迹。再将里衣脱下时,手臂也没有伤痕,言心莹不由松口气。
可如此一来,外衣上又为何会有血迹呢?
言心莹很快想明白了。若不是别人的血,那只能是傅徽之自己吐的了。
吐血,或悲或愤。此去究竟发生何事?
言心莹来不及多想,连忙又将傅徽之后背裹伤的软帛剪开。伤口仍有血渗出,但不多,言心莹有种他血快流尽了的错觉。
她赶紧拿了傅徽之的手腕探脉,确定了他昏过去是因失血过多。
白潏露已端了药来。言心莹接过药碗,道一声多谢,便又将药放到一旁凉着。
言心莹又取了软帛覆在傅徽之背后的伤上,而后用双手轻轻压着止血。
白潏露看了一会儿,又退到门外。一面留意着张安的动静,一面看言心莹处有没有需要援手之处。
言心莹压了一会儿,拿开软帛,见不再渗血,又抱来被衾塞进傅徽之前胸下再垫高些,再扶着他侧卧。
而后又拿了木匙抵住傅徽之的牙关,欲顶开喂药。谁知傅徽之牙关紧咬。言心莹便一面上手欲掐开他齿关,一面用木匙试着撬开。
好不容易让傅徽之松了口,果见他齿间都是鲜红的血。她猜得一点不错。
言心莹舀了一匙药自己先抿了一口,还有些烫。她便多吹了吹,方送至傅徽之口中。如此反复多回,勉强喂下了半碗。最后仍令傅徽之俯卧。
言心莹早煮了一壶水备着。此刻水凉了,她将水倾入铜盆,又和了些盐,重新为傅徽之洗伤。最后仍以软帛拭干。
天明便又要踏上逃亡路,再不忍心,也要将伤口缝合了。
言心莹自药匣中取出银针与桑皮线,穿针引线后再将银针在灯火上过几番便要下针。
方才洗伤喂药时,言心莹的手一直很稳。可此刻却控制不住地颤起来。
言心莹深深吐息几回,抑住颤抖。
她甚至有些庆幸傅徽之仍昏着,若他清醒着,自己更下不去手。
纵是如此每一针言心莹都是屏着息咬着牙进的,每回针尖刺穿傅徽之的肌肤时,都比刺在自己身上还难受。
初时进针言心莹还时不时看看傅徽之有没有反应。后来见傅徽之一直紧闭着眼,便专心地缝合。
直到将最后一针从皮肉中扯出时,言心莹方敢舒口气,又抬起左手抹了抹满头的汗。
她不经意间向傅徽之的脸瞧去,却见傅徽之睁着眼。
言心莹瞬间慌乱起来,忘记右手针连着的线仍在皮肉中,下意识动了下手。反应过来后,言心莹忙道:“弄、弄疼你了?已缝好了。”
见傅徽之没什么反应,言心莹镇定下来,取剪刀剪断桑皮线,放入匣中。又剪了段软帛覆在他后背缝好的伤上,最后仍拿件干净的衣裳盖了。
言心莹又问:“可还有何处不适?”
傅徽之终是摇摇头。
言心莹背对着傅徽之,静静地在榻边坐了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究竟发生何事?”
久久没有回应。言心莹回头握住傅徽之的手:“别让我心急好么?”
傅徽之头伏在枕上,只露出半张脸。言心莹只能看见他的眼睫偶尔颤动,没法辨出他的情绪。
言心莹的心沉了下去。她坐在榻上沉默了很久,忽听傅徽之轻声道:“药……”
言心莹闻言看向一旁案上的药碗,以为傅徽之是看到了药碗或闻到了药味,想吃药了。便道:“这碗已凉了,壶中的或许还温着。我去换来。”说着起身端了碗往门外走,不防傅徽之又开口唤道:“阿莹……”
言心莹转身,正见傅徽之撑起半个身子,却撑不住又伏下去,便忙放了碗,快步至榻前俯身问:“要什么?”
傅徽之握住言心莹的手,问:“这药从何而来?”
“你走后,我忧心你的伤。”言心莹低眸抿唇,忍着委屈道,“又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去买药。等你回来。”说罢又抽出手,转身端了药碗匆匆而去。
傅徽之怔怔望着言心莹离去的方向。
此时已是深夜,纵是城外也没有开着的医铺。
不知道言心莹为了他回来便能吃上药走了多少地方,不知道她有没有去求人,求了多少人,又是如何去求人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并非草木,如何做到无情。
再坚硬的寒冰,都能被这女子的真心捂化。
何况傅徽之本非寒冰。
他又想起了傅卫。那个自以为所做都是为儿子好的父亲。
傅徽之认命般阖了眼眸。
言心莹去了很久未回,傅徽之便艰难地起身,穿衣下榻,面门正坐于案后的绳床上。
言心莹端着药进门时,正撞上傅徽之的目光。
案上有灯,灯火一照,言心莹终于看清了傅徽之的双眸。只是望进去便如黄昏时立在井阑旁望井中之水一般。
平静无澜,却深不见底。
言心莹愣了愣方道:“怎么下榻了?”
傅徽之道:“天明便要上路,迟早的事。”
言心莹没说什么,端着碗走到傅徽之身旁,又按下傅徽之伸来端碗的手,舀了一匙药汤递至傅徽之唇边。
傅徽之犹豫了一回,还是启唇轻轻咬住药匙。言心莹微抬药匙将药汤倾入他口中。
这样喂药可比昏迷时灌容易多了,很快便又喂了半碗下去。而后言心莹放下碗,拿了巾帛去拭傅徽之的唇角。
看见傅徽之身上的寝衣,言心莹又想起什么,转头一看,果真看见方才覆在他背后伤口的软帛落在榻上。便道:“方才你卧着,不好为你裹伤。”说着上手又去脱傅徽之的寝衣。
傅徽之知道言心莹不让他抬手,便没动,任言心莹去脱。
而后言心莹取来软帛为他缠伤。
傅徽之看着软帛一道一道围上自己的胸前,忽道:“对不住……”
言心莹动作顿了顿。
“才应你不久,便又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
言心莹没说话,继续手上的动作。裹好伤后仍为傅徽之穿好寝衣。又怕他冷,寻了身干净的外衣来。
言心莹捉了傅徽之的手臂套衣袖,套好两边衣袖后抓着襟领自他后背将外衣拉上去时,傅徽之又开了口:“我与苏县尉快行至城门时,县尉忽然勒马,说……”
——“云脩,将白巾揭下罢。在蓟县,无人识得你的真容。反而戴上白巾有人能认出你。”苏敬说着将自己的深衣也脱下,露出里面的青色官服来,又摘了席帽,与深衣一同裹进包裹中。
傅徽之依言扯下白巾。
最后二人催马至城下。
很快城门便开,数名守卫出。一守卫直走到苏敬马前执枪一礼:“县尉回来了。这位是……”
苏敬道:“此人是公案证见,我带他回衙里问案。问案后他仍出城,先勿闭门。”
“喏。县尉慢走。”
二人便并辔入城。
走远后,傅徽之不由问:“你便是这样出城的?明早我等逃了,县里扑个空,不会怀疑是你夤夜出城泄露消息么?”
“放心,我常夤夜出城办案,你不记得八年前那大火起时便是在夜里么?出城又如何?我与那些守卫也是老相识了,他们不会多嘴。”
随后苏敬用同样的法子叫开了坊门,正要与傅徽之一同去孙虎宅前时,傅徽之忽道:“县尉止步。”
苏敬怪道:“我不能去?”
傅徽之重新系上白巾:“县尉跟来反而坏事。”说罢纵马而去。
苏敬望着傅徽之远去的身影叹道:“倒不知谁是县尉。”
…………
孙虎家中灯火未熄,只因家中孩子今夜无故哭闹不止。
得家僮相报,孙虎迎出门去见到了人。
傅徽之道:“深夜相扰,望乞恕罪。”
“郎君深夜来此,想必定有要事。请进。”
孙虎引着傅徽之往正堂去,却再听不见孩子哭闹,心中正奇。忽又想起后面跟着的便是孩子的恩人,不由向后看去。不看不知,看时方惊觉自己在前太多,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走得快了,急忙慢下来。
很快孙虎发觉不是自己走得太快,而是这人行得比白日慢了许多,他不明所以。
将傅徽之引入正堂坐定后,孙虎开口问:“眼下坊门已闭,不知郎君是如何进来的?”
傅徽之道:“哦。今夜我宿在坊内,并未出坊。”
“原来如此。郎君白日来过,夜里又来是……”
“其实云某是有一旧事欲说与郎君听。”
“请讲。”
傅徽之缓缓道:“云某识得两个双生兄弟,长兄在京为官,幼弟则在乡行商。有一日,长兄偶然得知了京中权贵的丑事,惧权贵将杀他灭口,便带着有孕的夫人连夜返乡。长兄知道那权贵早晚会查到他的住处,遣人来追杀。深知若要彻底逃生,必须真死一回。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双生幼弟。”
越说孙虎的神色越难看。
傅徽之假作未见,继续说道:“他借故请幼弟来家中小坐,自己则扮作幼弟进了城。不久家中便起了大火,幼弟与妻子皆死于火中。而长兄从此成为了幼弟。”
孙虎强笑了下,又扼腕叹息道:“这长兄还真是猪狗不如啊。”
傅徽之看他片刻,问:“郎君不觉自己与这旧事中的长兄十分相似么?”
孙虎瞪眼大怒,拍案起身:“郎君说话是要讲凭据的!”
傅徽之不动分毫:“我是无凭据也无证见,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郎君认下什么,好论罪行罚。某实是有事相求。我知道郎君曾做过延兴门的门仆。郎君究竟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要急忙逃回?”
孙虎仍是怒道:“我说过了!我不是我兄长!他做的门仆,他遇着什么事,我如何得知!”
傅徽之低眉沉默许久,最后轻轻点头:“郎君既不愿实言,某即便告辞。”说完起身便走。
看着傅徽之身影渐远,孙虎腿一软,几乎跪地。
便在此时,他又听见侍女的声音:“不好了!阿郎不好了!”。声音由远及近。
侍女急奔过来:“不好了,小主人起热了!”
孙虎急喝:“那还不快去请医士!”
“是、是!”侍女又急匆匆地向外奔。
孙虎撑着高案要去看孩子时,脚步忽一顿。
孩子白日还如常日一般踢着蹴鞠,如何夜里便哭闹起热。
孙虎远远看向大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报应么?”
思及此处,孙虎快步出屋,远远对正关门的家僮道:“快去将云郎君请回来——”
请傅徽之重新入堂后,孙虎吩咐府中家僮没有呼唤,皆不许靠近。而后小心将门闩紧。
孙虎道:“原本这事我死都不会说的。郎君救了我儿,我无以为报。但若要我作证,是万万不能的。我只说,郎君听,仅此而已。”
傅徽之叹了口气,道:“我知。”
“孙虎”又静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我确实在京城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郎君方才有一事说错了,我并非有意唤我兄弟来代我死。”
孙龙回忆道:“那日我兄弟恰好来我家中,我出门沽酒,谁知回来时远远便见家门外有一鬼祟之人……我想起了京城的事,怕那人是来杀我的,便换了身与兄弟衣色、形制相近的衣裳,入了他的家宅。谁知当夜家中竟真起大火!我兄弟、夫人死于非命。若非郎君,我儿亦死矣。”
傅徽之道:“你明知家中或有危难,不去家中警示,却知扮作兄弟入城,这是无意?”
“我也是一时害怕、一时糊涂。”
傅徽之以指叩案:“那是你的发妻、亲弟、亲子,你于心何忍啊?”
孙龙忽然哭道:“我有什么办法啊!他们不死,便是我死!我该死么?”
“那你夫人、兄弟便该死?他们到死都不知自己为何而死!”
“他们是不该死,可我更不该死啊!郎君有所不知,我与延兴门的城门郎交好,那日醉酒后,他说出了惊天之事。他说他的表舅是襄阳郡公,而自己很快便是皇帝的表舅了。
“当时圣上刚继位不久,还未立太子。襄阳郡公的外孙不过是皇子,怎说很快便是皇帝的表舅了?我便知道他们是要谋反!我便趁城门郎醉,又多问了几句。他说多的不能说,只令我后日丑正随他取钥开门。丑正并非敕令开城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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