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西角门檐下的灯笼刚点上,昏黄的光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圈湿漉漉的暖色。沈雪砚的云纹绣鞋踏过灯影,袭月白裙裾拂过台阶,身后跟着两个低头不敢语的丫鬟。
将要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瞧了眼,闵莲生以为在瞧他,登时把头扭回去,若无其事的样子。
沈雪砚蛾眉轻蹙,眼眶还红着,自是不想再同他说一句话,她瞧了眼酥酪和身后跟的几个丫鬟,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柔,“夜里凉,回去添件衣裳,我在此处等你们。”
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柳絮,惊得小丫鬟们红了脸,她们倒是没有想到这样的时候夫人还能挂心她们。
转角处,闵莲生的玄色衣袍从阴影里浮现。他冷笑一声:“郡主倒是心善,对谁都是这副模样。”
沈雪砚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仍是那副温婉模样:“督主说笑了。”
“本督是说——”他突然上前一步,腰间牙牌撞出清脆声响,“你装给谁看?”
沈雪砚终于转身,素手拢了拢披风,声音冷淡,同方才和丫鬟们说话的温柔模样截然两人:“督主若是闲来无事,不妨多读读圣贤书。”
树影里偷看的双喜公公差点笑出声,被身旁的小太监周十三死死捂住嘴。
“圣贤书?”闵莲生忽然抬手,一片落叶擦过她耳畔,“不如郡主教教奴才,哪本圣贤书教人未出阁便半夜私会画师?”
沈雪砚气笑出声,她自己竟也想瞧一瞧,她对闵莲生的容忍底线究竟在哪里,“说完了吗?”
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既是这般厌弃奴才这里——”
沈雪砚等着他的下文。
“不如把你的旧相好画师也一同带走?”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免得在我这‘腌臜地’受苦。”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炸在夜晚寂静里。
沈雪砚扬手,一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他脸上。
她眼眶通红,唇却抿得发白,连指尖都在颤。
闵莲生偏着头,舌尖抵了抵发麻的颊侧,眼底暗潮翻涌,却终是没再说话。
她眼底温柔尽褪。
“闵莲生。”她轻轻直呼其名,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你真让人恶心。”
闵莲生呼吸一滞。
说吧,反正……
觉得他恶心的人多了去了。
下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将沈雪砚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站在石阶上,月白的裙裾被晚风掀起一角,像一捧随时会散去的月光。
这会儿子刚好酥酪和其他丫鬟们添了衣裳出来,酥酪抱的东西有些多,这会子有些拿不住,有个东西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在沈雪砚地脚边。
是一卷明黄圣旨。
沈雪砚以为那是闵莲生从圣人那里讨回来的那副,弯腰捡起来。
闵莲生眉头一皱,察觉出不对劲。
不对,不是那副......现在拿在沈雪砚的手里的,是被他随意写了小太监周十三名字的那卷。
等到他抢过去时,已经晚了,沈雪砚已经明明白白看见了“周十三”的名字。
超出闵莲生预料的是,沈雪砚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督公写的一手好字。”
闵莲生没有说话,晚风吹起他的衣摆,露出袖中紧攥到骨节发白的手。
“督公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她轻声说道,嗓音仍带着惯有的柔和,仿佛方才的争执不曾存在。
四下偷看的丫鬟们屏住呼吸,躲在廊柱后头,却见她微微侧首,对她们温声道:“夜里风凉,别站太久。”
那声音像春水拂过耳畔,叫人心里发软。
可当她转回视线,对上闵莲生的眼睛时,眼底的温柔却一寸寸褪去,只剩清冷。
沈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闵莲生。
她垂眸自讽笑了一下,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在石阶上。
闵莲生怔住了。
他见过她温柔含笑的模样,见过她冷淡疏离的模样,甚至见过她怒极时扇他耳光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这样——明明在哭,却仍旧挺直脊背,连流泪都安静得近乎决绝。
她的眼泪不是歇斯底里的,不是软弱讨怜的,而是……
温柔的,带着某种无声的失望。
像是一盏灯,在他面前一点点熄灭。
他想说什么,喉结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沈雪砚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她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踏上马车。
马车轱辘声渐远。
闵莲生仍站在原地,双喜公公见热闹瞧够了,便去催人进宫,还没开口呢,就听闵莲生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双喜公公见着这位督主瞧着天上的月亮,眼睛里吸了饱满惨白的月色,除此之外,空空荡荡的,什么就都没有了。
双喜公公内心腹诽。
活该没媳妇儿,就算他是正常男人,这么嘴贱的人怎么配得上有媳妇儿。
就应该毒哑了之后再让他娶亲,不然人家姑娘得多糟心啊。
御书房内,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微微摇曳,映得圣人眉间阴晴不定。他指尖轻叩檀木案几,目光落在闵莲生脸上尚未消退的掌印上。
“朕放你假,不是让你整日在沈家丫头面前讨打。是让你在暗处盯着。”皇帝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耐,“前些日子西北那批暗探借着商队混进京城,太后在里头掺了动作,你查清楚了么?”
闵莲生倚在雕花柱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西厂提督的印信。他闻言嗤笑一声:“老东西,急什么?”
“急?”圣人猛然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上月西北三个西厂暗桩被拔,前日传信的鸽奴暴毙——”他眯起眼,“你真当朕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在干什么?”
闵莲生垂眸,指腹摩挲着令牌上“如朕亲临”四个篆字。
“儿臣这不是...”他抬眸,眼底泛起冷光,“要引蛇出洞么?”
圣人冷哼一声,甩过一封密信:“那个南疆画师,是太后早年安插在江南的眼线。怕是要借着药师的身份探查些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闵莲生,“你留他活口观察段时日,别争风吃醋将人给弄死了?”
“我争风吃醋?”闵莲生冷笑一声,垂下眸子,“人家是郡主,我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争风吃醋?”
恰好这时,双喜公公在圣人耳边说了些话,圣人气得笑出声。
沈家丫头那样好的姑娘,竟然被这贱嘴气成这样。
“奴才奴才,整天奴才奴才......一个奴才?”圣人突然抄起鎏金镇纸砸过去,“朕让你执掌西厂,你倒学会跟朕玩这套虚的?就是你这张贱嘴讨得打。”
烛火微晃,御书房内龙涎香幽浮,圣人抬眸,目光钉在闵莲生左颊那道掌痕。
指印微微泛红,边缘泛着淡淡的青,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耳光后,又忍着没去揉。偏他肤色冷白,衬得这痕迹愈发鲜明,仿佛烙上去的。
不过说来,圣人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个儿子吃瘪的模样,被沈家丫头打了之后居然不还手也不还嘴,一点招都没有。
圣人支着下巴,瞧着闵莲生脸上那道还未消透的掌印,心里头竟莫名生出几分快意来。
这孽障平日里张口闭口“老东西”,如今被沈家丫头甩了一巴掌,倒学会闭嘴了——听双喜说他不还手,不还嘴,连个阴狠的眼神都不敢往人姑娘身上搁。
啧,稀奇。
“听说,”圣人慢悠悠拨弄着茶盖,“方才沈家丫头打你时,西厂的下人都在场?”
闵莲生立在阶下,眼皮都没抬:“嗯。”
“你那些个心腹,就干看着?”
“嗯。”
圣人突然觉得这茶比往日香了几分。
他瞧着儿子阴郁的侧脸,那上头还留着姑娘家的指印,忽然就想起二十年前先皇后拿绣花鞋砸自己的模样。
果然一个猴一个栓法。
“可惜了。”圣人叹道,“若是沈家丫头...”话到一半又咽回去。
闵莲生倏地抬眼,眸色沉得吓人。
圣人却笑了,玛瑙扳指敲在龙案上清脆作响:“朕是说,若是她身子好些,能多打你几年...”他故意拖长了音,“省得呀,你整日气朕。”
闵莲生却没有说话了,没个正形地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圣人看见闵莲生胸口露出的一角红绸——正是南疆嫁衣的料子,如今被裁成细条,缝在玄色官服内衬里,本该绣着西厂的獬豸纹的位置,现在却混进了一缕鸳鸯纹。
闵莲生的母亲是南疆女子,圣人倒也知道些南疆婚俗。
据说,南疆男子成婚后,会将新娘的嫁衣剪成碎片,缝进自己的日常衣物内衬。每日贴身穿着,直至布料磨损成絮,所以南疆男子大多会些针线活。
新郎官将这些绣片进日常衣衫的暗处——衣领藏一片护咽喉,袖口缀两枚挡灾厄,心口位置总要留着最完整的鸳鸯纹。
经年累月,粗布衣裳被汗水浸透,内里的红绸逐渐褪色。有经验的老人说,当最后一片红绸磨尽时,便是夫妻缘分该续来世的时候。
偶有农人耕作时衣衫绽线,露出里头褪成粉白的旧绸,过路的都要叹一声“是个长情的”。
圣人想,若是没猜错的话,他领口和袖口应该还绣着些其他的绣片。
他一时半会儿倒是想不出来他这个阴柔狠儿子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将绣片缝入常服的模样,圣人也挺好奇他这个儿子缝绣片的时候在想什么。
思来想去,圣人倒是希望二人快些和好,他好去那改制过后的督公府南苑瞧瞧热闹。
“日子呀...”圣人的叹息散在穿堂风里,“是过一日少一日的。”
“你也知道,丫头本来就活不长。”圣人劝导,“你何苦气她?”
闵莲生睁开眼睛,瞧着圣人说些他不爱听的话,“你说,沈家丫头是不是病痴了,你哪里好,还是一个太监,真的不知道她瞧上你何处了......”
闵莲生本来就躁得慌,现在耳朵边飞着个苍蝇,他便更加烦了,起身便往外面走。
圣人还在嘟囔,瞧见儿子起身要走,便瞧着儿子的背影嘟囔,但是嘟囔嘟囔着不吱声了。
圣人瞧着自己儿子的背影。
他很高,脊背却从不挺直,总带着三分懒散的弧度,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可偏又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能暴起取人性命。腰身也极窄,束着玄色蟒带,走动时像是一条游动的蛇,无声无息便能缠上猎物的咽喉。
平日里与群臣对峙时,他这个儿子也总是懒洋洋的不搭理,偏生他总爱微微偏头,露出那截颈线,像是挑衅,又像是犯贱:
你要杀我?
来啊,试试看。
这般想想,沈家丫头,眼光确实也不错。
圣人追问一句,“不在宫里过夜?”
“去郡主府过夜。”闵莲生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的,跟没招了一样,“她没我睡不着,我就当做善事,给自己积累点福报了。”
圣人:“......”装货。
***
郡主府。
夜色如墨,郡主府的更漏滴到三更时,床幔里传来细碎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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