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
老潘的话被另一道声音盖过去了。
萧明灿闻声抬头,便见人群中有几人停了下来。他们旁边的树上吊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一个官员小跑过来,解释道:
“国师大人,那位被吊着的是户部的陈大人。战船遇袭当晚,要不是陈大人挨个舱室敲门叫醒我们,恐怕……恐怕现在被挂在树上的就是我们了……”他看了眼周围,“虽然没办法把大伙全都救下来,但……我们想,既然他就在我们跟前,至少让陈大人走得安生,别再被那群怪物当成……”
他满头大汗,指缝里全是血痂和脏污,喘息着看向那布满雾气的前方,没有说到最后。萧明灿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被阴影罩住大半个身子的陈大人,微微点头,没有阻止。
虽然中途停下不是什么好主意,但除了那群怪物,恐慌也是需要时刻提防的危险。萧明灿能从他们眼中看到那种疲惫、刻意压抑的不安。它就像埋在所有人内心深处的一小簇蠢蠢欲动的火苗,通过眼前那些横尸和近乎看不到出路的绝望来一点点蚕食理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大家都已经濒临极限。
所以,如果能趁此机会“休息”一下,也未必是坏事。总好过有人疲惫不堪地赶路,将远处晃动的树枝看成怪物,惊叫着挥砍却什么也没有,结果被身边人误认成怪物一刀割喉。恐惧足够致命。
再者说,屋群的火势一时半会也灭不了,那群怪物也还没有发现他们。大家还有时间……
大家的动作没有半点拖沓,都想着快些做好这件事。几人帮忙抱住陈大人的身子,侍卫抽刀割绳,人就稳稳当当落了地。当萧明灿想到那些时,官员们就已经合力将人抬到了树下。其中一人脱下外衫,想要给陈大人盖上,结果刚一弯腰,动作忽地一停,“等等……”
而与此同时,萧明灿听到老潘说出了那刚刚被盖过的话:“那些尸体……那些尸体好像动了……”
言生道:“什么?”
“陈大人……陈大人!”
官员惊喜道:“陈大人还活着!”
萧明灿看了眼檀妄生,檀妄生也觉得意外,不知情况地摇摇头。两人跟着侍卫一路走过去,发现陈大人的确还活着……那根绳子并非套在他的脖子上,而是从双肩生生穿了过去,又在末尾处系了个死结,再加上一侧身体被树枝卡住,导致远远看上去,他就像是被吊在树上一样。
“这……”言生直觉这事蹊跷,和侍卫不约而同都拔出了刀,紧盯着四周。
老潘慌忙掏出笔,跟在后面记录这一切。
“救……”
陈大人奄奄一息地瘫靠在树边,黑暗里几乎看不清脸,只能看到肩膀上两个窟窿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而渗血。他死死抓着不知是谁的衣角,想要说什么,鲜血却总是先一步顺着喉咙往上涌。
“救救……”
他的话音微不可闻。一旁的人跪在地上,俯身去听,“什么……?”
陈大人紧攥着那人的衣角,犹如搁浅的鱼一样无声地张着嘴。男人又往下俯了俯,几乎快把耳朵贴到他面前了,接着就感觉到一股混着血腥的热气往脸上爬,男人心脏怦怦狂跳,不知道那到底是见到还有人生还的惊喜,还是心底深处感知到危险而发出的警报。
然后,他听到一阵沙哑又模糊的笑。
“找到……”
他突然笑起来,就像连续听了十几个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在这黑夜里听起来尖利又刺耳。鲜血流水似的从他伤口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官员下意识想站起来,却被他死死抓住胳膊。附近的侍卫赶忙将人拉开。推搡中,他跌倒在地,身体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力气,于是就这么半张脸压在地上,看着那群人,后背一起一伏地大笑不止。
“找到,找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怔怔地看着那血从他脖子里往外淌,甚至忘记去擦那溅在身上的血点,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刚刚那一幕——他用尽全力抓住身边人胳膊的模样,他虚弱而又迫切想要说出口的话音,看到他们时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逐渐加重的呼吸。这是最让人感到困惑和恐惧的地方。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不是作为怪物的存在,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他们能清楚感知到他的绝望,这数个时辰以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痛苦,还有求生意志下的坚持,那短暂升起的希望。这是他们在这片阴森森的坟地里没有第一时间怀疑他是怪物,反而认为他还奇迹地活着的原因。
那群鬼东西不可能学会如此复杂的情感。就算它们有意去做,也只会是拙劣而诡异的模仿,就像人偶学着人的样子说话,就像……
官员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上的血手印。除了檀妄生之外,在场的人都没有亲眼见过活人转变成怪物——怪物吞噬一个人的过程,那种陌生而又难以言述的冲击几乎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就好像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噩梦。
“陈……陈兄变成那怪物,是因为我们吗?”一个人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指腹上的血迹,有些失神道:“因为我们这副模样,他把我们误认成那种怪物了吗?”
几个官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附近几具背对人群的尸体在薄雾中轻轻晃着,当风吹过树林时,发出了如同有人掩面哭泣的呜呜声。
“……比起这个,”千机营的官员紧盯着陈大人,说:“重要的是他……它刚刚看到我们了吗?”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千机营的官员抬起头,映在眼底是众人半昏半明的脸。他看到其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后退了数步,看向四周那些被吊在半空的尸体。天边浓云翻涌,几缕照在尸体上的淡光消失了,周遭又暗了几分,就像一场前戏结束时降下的幕布。
他们一寸寸转过头,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国师……难道……难道我们……”
很快,照在这片坟地的最后一点光亮也被阴影吞噬了,这里黑得就像地狱。当寒风吹过时,所有人感觉到的不止是刺骨的冷,还有那混着腥腐和潮湿的气味。那些气味缠绕在雾里,黏稠地裹住周身,这让他们想到了海鲸肚子里的油脂,想到了那足有半臂宽的巨蟒……
那种无端的窒息感让他们迫切地想要找到出路。一个官员喘息不定地仰头,看着头顶层层叠叠的枯枝,犹如站在井底看着挡住天光的巨网。他呼出一口气,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漫长,难熬。他在那死寂里抬起手,抹掉快要落进眼眶的血珠。在闭上眼时,耳边只有老潘飞速记录时传来的沙沙声,以及——
咔嚓。
男人一脚踩上半截枯骨,他脚下打滑,踉跄着,用手死死抠着地面,才得以恢复平衡。他咒骂了一句,不想去探究刚刚那地里湿滑的触感是否来自于某个人的肠子,也顾不上去看自己沾满土的双手。他大步跑着,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像冰碴似的刮着喉咙。死亡,怪物,吊尸。这些词在他脑海里盘旋着,逐渐演变成一幕幕残忍的画面在眼前交叠闪现。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周围血淋淋的尸体上挪开,仓皇地望向上方那些枯枝,透着点儿亮的夜幕下,它们像是一道道甩在纸上的墨痕,又像伸向天空时被挑断了筋的巨手。狂风吹得那干巴巴的枝条来回摆动,让他想起书上说的那种“林中惊鸟四散”。
但这里没有任何鸟叫声。所有人都在狂奔着。除了呼啸的风声,耳边只有……
低呜声。
那是一种痛苦的呻|吟,往往来自于垂死之人,比如刑狱,比如战场,又或是遭遇劫匪的山路上……但绝不应该在坟地。男人循声转头,也许是听到了他们弄出来的动静,几个吊在树上的人开始动弹起来……他几乎无法形容那种场面。他慢慢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十几步开外的一个人在半空微微晃动。
那尸……那人想要扭过头来,但是穿肩而过的绳子让他动弹不得。男人能从那呻|吟声里听出他撕心裂肺的痛楚。紧接着,那人似乎意识到了他们正打算离开这里,而自己唯一的希望正一点点溜走,挣扎得更厉害了。远远看上去,就像即将化蝶的巨型蚕茧。
“……我,我没出现幻觉吧?”
旁边一个人也跟着停下来了,语调颤抖道:“还是说,他们其实和陈大人一样,都还活着……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该救——”
“救救……救救我……”
周围山林里倏然响起数道微弱的求救声。
在烈风里,那声音犹如无数悲惨的冤魂在耳边低语。官员无助地张望四周。几个吊在树上的人正奄奄一息地哀求着。他们被吊在了其他尸体之间。有的在他们几乎快要看不到的阴影里背对着人群,有的就在前面像指路牌一样盯着他们,有的则被枯树挡住,被迫和另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同伴面对着面。
“这……”
官员们像被定住了似的停在原地,看着那四周摇摇晃晃的“吊尸”,眼中充满了恐惧。
“他们……”
它们就像鬣狗一样狡猾。
这是萧明灿最先冒出的想法。
那群怪物知道该如何利用他们心底最薄弱的地方,他们不害怕尸体,但是在面对熟识之人的尸体时却难免感到悲伤和恐慌:为他们的死亡感到悲愤,也为自己很有可能会落得相同的困境而担忧。
这种复杂又矛盾的情感让他们在看到那些尸体时,总是下意识地想要远离。但当发现那些“吊尸”还活着时,某种象征着希望的强烈期盼又会短暂地压制理智,让他们忘记那些潜在的危险,缓慢接近。
所以,如果说刚刚在坟地看到这一切的感觉就像是一场令人不安的噩梦,那么此时此刻就是噩梦成真的炼狱。大家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群怪物在队伍踏入这片坟地时就已经有所察觉,它们卑鄙地把受伤之人绑在树上,和其他吊尸混在一起,让那些“窥视”他们的不再是那群面目狰狞的怪物,而是他们最熟悉、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的同僚。
这种恐惧就如同病毒一般震慑人心。
但……那些连模仿人都显得笨拙的怪物,真的能狡猾到如此地步吗?
“快……杀了……”
萧明灿闻声稍稍侧头,看见林子深处的半空中悬着道黑乎乎的人影。那人侧对着人群,竭力转头,但被披散的黑发遮住了脸,只有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
“杀……了我……”
她看向檀妄生。
也许是她多想了。那群怪物其实并没有算计到如此深远的地步,它们之所以留下受伤的人,把他们和其他尸体吊在一处,仅仅只是为了扩充族群。它们在几日前刚被剿毁一处栖身地,大量同伴伤亡,首领也险些死在檀妄生手上。所以比起数不清的尸体,它们应该更需要“繁衍”。
而之所以造成眼前这个局面,只是因为……他们“凑巧”在那些伤者保留最后一丝理智的时候跑到了这里。
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真的和檀妄生没有任何关系吗?
两个侍卫紧盯着檀妄生的一举一动。但檀妄生却没再表现出那无所事事的模样来,也没有趁乱搞鬼的想法,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望着那片山林,专注得就像集中精神听夫子传授新知识的学生。
“救救我……”
萧明灿视线越过檀妄生,望向不远处的那个侍女。她正颤抖地、艰难地抬起手,触向自己肩上的绳子,哀求道:“我没有疯……我很清醒,我知道国……国师大人就在这里。我是素玉,大人,大人救救……”
萧明灿没再继续跑。
“救救我……我不是那群东西……我没有染上怪病,我没有出现幻觉……”素玉强撑着抬起头,颤声道:“我叫素玉,之前在伙房做事,是帮……”
言生拿起暗器,瞄着远处的人影,正准备投掷时,被萧明灿轻轻压下了,“等一等。”
萧明灿望着前方,“她还活着。说话清晰,没有胡言乱语,身上虽然有伤,但能从声音听出来并没有伤及要害。而且,她离我们很近。说不定我们可以救下……”
身边的侍卫先一步劝阻道:“国师三思!这太危险了,这鬼地方处处都透着蹊跷,虽然她还活着,但……就算是从小习武的将士,在这么冷的天,还是身上带伤的情况下,也很难坚持这么久,而这些人里,大多数连刀都没拿起过,除了身材壮实了些,就……”
言生跟在国师身边,也同意道:“更何况,就算有奇迹发生,说不定他们周遭也藏着什么陷阱。我们现在连自身都难保,实在没必要……没必要拿性命去赌——”
“当然要拿性命去赌。”
站在一旁的檀妄生道:“看来两位大人还没明白,重要的不是我们要去救多少人,而是这些人可以让我们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将他们绑到这里的,是那群怪物?还是另有其人?”
侍卫顿了一下,有些疑虑地看向林中。
“那些人对于我们来说,就和村民写下的手札一样重要。”
檀妄生看着萧明灿说道。他在“我们”两个字上念得格外轻缓,就好像在向她暗示只有两人才明白的秘密一样,“哪怕是赌上性命,也要拿到它。毕竟我们既没有太多的时间,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看向国师,在得到确切命令后,便带人往林子里走了。
越往坟地深处走,那些坟就越加破烂。
也许是因为那时金海村里的“不明疫病”已经彻底失控,岛上的每一处都潜伏着危险,村民们几乎无心再去料理逝者的后事,以至于一些坟坑挖得极浅,已经能看到被刨开的土堆露出的一角木棺。
而再往里走几步,甚至能看到用来埋葬十几人的大坑,坑里的尸体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米袋似的摞在一起,如果仔细看的话,能从那划开的缺口里看到一截被烧得发黑干瘪的指节。
那几个被吊在树上的人仍在低低哀求着。一阵狂风扫过,吹得所有吊尸微微摇动,就像檐下挂着的铁马。
萧明灿收回目光,走向素玉。当他经过檀妄生时,发现他并没有跟着侍卫去一探究竟的想法,只是站在原地,观赏风景一般看着那些官员们瑟瑟发抖踟蹰不前的模样。
她道:“……将军在想什么?”
“我在让自己记住这种美好的时刻。”檀妄生说,“从给皇城传信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象着到时国师同我一起合作的场景,是会感到愤怒,鄙夷,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还是厌恶到恨不得一刀杀了我。但国师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一如对待他人一样平常又温和地同我交谈,就像许久不见的老友一样,包容我的一切。”
萧明灿原本已经走过了檀妄生,听到这话,不由停住了脚步,“……将军原来对‘包容’一词是这么理解的。难道你忘记我们在这之前都做了什么吗?”
她看着檀妄生手臂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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