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宝砚拱手道:“回陛下,三日前,臣于赴京途中,夜宿京道外十里小驿。夜深入驿,偶遇一位旧日同窗,便于堂中寒叙片刻。不料堂外厨房忽起走火,延烧至后院库房。部下舍命扑救,方从火中抢出尚存的账册。”
言至此,她躬身俯首,语声自责:“臣未能预先谨防,致使卷簿焚毁有数,实乃看守失责,愿请陛下治罪。”
赵嵩目光微敛,语声平静:“说到治罪——江南道巡抚前几日递上折子,参你三事。其一,擅限市价,未报中台,自定粮准,逾越职权;其二,夜半带兵抄民宅,围秦氏账坊,夺其账册,拘其账吏;其三,未经勘核,便将秦氏家眷一并拿下,株连无据,动辄枉法——如此行径,你如何分说?”
瞿宝砚俯首拱手,语声沉着:“臣谨请陈明。”
“依本国律条,一州之守,掌一地之政,仓廪钱谷、徭赋征收,皆在其责。非常之时,非常之法。灾中人命悬丝,若待文书往返,救援已失其时。臣限市之令,为急施,合情,亦未出郡境半步,职责之内,合律。”
“至于秦家,私设粮价之事,民有实状,证据确凿,臣依法查办。所拘账吏,皆依律规传唤审问,非擅捕;所召秦氏亲属,不过依法问讯,并无刑求恐吓、无端羁押。全案笔录、人证俱在,臣愿一并呈上,请陛下裁断。”
瞿宝砚话音落,殿中一时寂静。
赵嵩不语,只静静望着她,指腹缓缓敲着几案,不发一字。
片刻后,他忽而轻笑一声,笑意不盛,却带几分由衷。
“执法不挠,临事有度。”
“——倘若宁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官,皆能如你这般临事不避、持法而行……”
他顿了顿,目光微转,落在她身上,语声温而不轻:
“朕,也便可宽怀几分了。”
赵嵩静静收了声,殿中香烟袅袅。
他抬眸,目光淡淡一转,不疾不徐。
陈慎一凛,立刻会意,垂首应声,躬身缓退。两侧内侍、案前太监俱皆俯身,屏息退下,脚步声压得极轻。
大殿空阔,灯火犹亮,却在众人退尽之后,愈显寂静。
唯余瞿宝砚一人,独自伫立殿心,宝蓝朝服在光影下微微起伏,正对御座。
殿门重重阖上,回音远远散去,偌大一座殿宇,只余君臣二人,静影相对。
一件事可以有两种问法。
一种在朝堂之上,问的是律条章程;一种在殿门之后,问的是利害立场。前者讲规矩,立的是公论秩序;后者问利益,看真相能否承受它的代价。
是以,有些话,不可当众言,因为一旦说出,便不是话,而是祸端了。纵使史料写得再详尽,也写不出人心深处的门后之语。
而真正的对话,只在阖门之后。
赵嵩负手而立,缓缓开口,声线不高,却清清落在殿心:“你知道当初朕为何点你去渌州?”
瞿宝砚俯身一揖,神色肃然,语声沉稳:“渌州,乃陛下心结之地。人情盘根,吏治生寒,积弊深重,犹如一潭死水。唯有新任之官,能不为旧网所困,以活水涤之,方能见其澄清。”
赵嵩看她:“那这半存半失的账册,又当作何说法?”
瞿宝砚:“回陛下,此卷虽损,然所存之卷,足证渌州沉疴,坐实秦氏之罪。至于火起之因,臣不敢妄断,究竟是否追查,还请陛下定夺。”
赵嵩轻声一笑,起身缓步而下,目光落在她身上:“爱卿可还记得,殿试六问的最后一问?”
瞿宝砚微愣,抬眸,定声答道:“记得。陛下问,‘论今天下制之弊,政道之本。’”
赵嵩微一点头:“不错。那道题,是朕亲拟。十甲之中,唯你一人,不言仁政、不谈君德,而是直指其弊——‘今朝体制,权分于上,责散于下。上不能行,下不能止,中失其机。’”
他神色似笑非笑:“唯你敢说,说得好啊,好一个‘中失其机’。看似井然有序,实则层级空转。章法虽繁,律令虽明,却无人敢断。于是有了渌州秦氏——一家富甲一州,操盐控粮,驱奴设契,百姓困于水火,官府噤若寒蝉。”
“‘上不能行’,此其一,部司蒙而不察;‘下不能止’,此其二,州县无力制之,豪商反挟制官。秦氏不过一商贾,尚且跋扈若此。”
赵嵩语调逐渐严厉:“若十家并起,百家并富,彼辈结党营私、通商护官……朝廷还能控几郡几州?这天下,还听不听朕的了?”
瞿宝砚立即俯首跪下:“陛下息怒!”
随即又抬首,道:“陛下所虑,确是大势之忧。体制有弊端,陛下既问,臣肝脑涂地也不讳言——然世间之制,何来十全?人有百性,政无完章。便是九重天上,亦有违天条之仙,况人间乎?”
她微微抬首,眼神坚定:“陛下问政有先见之洞,殿试所答,诚是直陈利病,亦为应题而设。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政出一统,心归一主。百姓非不识君心,民意亦非全盲——今渌州之事,虽有秦氏祸及一州,败纲乱纪,陛下若能以此为机,裁其不法、正其失纲、肃其风气,不惟一州得清平,亦可使天下观政本之所在,知国法之不容欺、朝廷之不可犯。此诚为拨乱反正、以儆效尤之良机也。”
“若能明辨是非、赏罚分明、政教得法,则纵有弊端,百姓亦愿从之。且今百姓所怨,非怨天子,而怨奸吏;非怨国法,而怨法不行。百姓之心,尚在朝廷,尚在陛下,天下不会乱。”
赵嵩眉目低垂,似在沉思。瞿宝砚继续道:
“臣斗胆进言——若陛下真欲究其弊、辨其因、寻其策,渌州,或可为第一探点。”
赵嵩望向她:“第一探点?”
瞿宝砚起身,语速不急不徐:“是,陛下。渌州地处江南腹地,交通四通八达,民风不轻不重,既非鱼龙混杂之地,亦非守旧难化之区。此番虽遭灾乱,但民心未崩、纲纪犹存,正是整顿新政之良机。”
“若乘此时机,革正宿弊,于渌州推行三策,以一州为试桉,或为朝廷探得一条可治之道。”
赵嵩:“哪三策?”
瞿宝砚:“其一,政财分司。渌州旧弊,政出而财不至,赋收而用无所依。民间赋税,层层盘剥,中有设卡无数,使朝廷之令下不得郡县,百姓之血汗未至仓廪。
臣以为,地方可设“财赋专司”,分政财之责,凡征解之务,县不越郡,郡不设中转,惟令‘县直上州,州直解京’,明其流向,定其责成。并定留用比例,凡岁赋若干,留半用于本地仓廪修缮、赈济急难,其余悉数缴京,使上有所资、下有所恃。又将税课细列清单,逐条公示,禁混征、止重课,庶民得明纳之责,官不得踰制而夺。”
“其二,民产共兴,以政导其利。渌州之地,民勤而贫,户多小田,产少兼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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