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余烬
【“陪我去看这场日出。”】
援兵策马至山道时,飞灰漫天。残冬未尽烟尘在早春时节里四逸如雪破破落落地飘散。队伍转过一处拗口时同驴子撞了个正着。
驴托着人跑得歪七扭八,见着来势汹汹的军队猛地搓地,连带背上的江浸月一起摔了个人仰驴翻,满身灰尘的江浸月滚到地上,终于在颠簸中虚弱地咳嗽起来。
她视线模糊,被什么人扶起来,可是抬首努力去看却并非宋朝雨。
季邈司珹都下了马江浸月慌忙扫过一圈没见着那身深青色的道袍。
她发起抖来。
司珹不用问就已经明晰了雾隐山庄的大火。他差府医先带江浸月回城,就要和季邈继续带队增援去。可江浸月却挣扎着扯住了他衣袍一角。
“主君……”江浸月声音也抖,她头脑发昏压根儿没发现自己拽错了人,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宋朝雨他为了救名册,闯入正堂地室……”
司珹却俯下身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
“主君不会放弃任何人。”
江浸月的眼睛一点点涣散她像是听懂了这句话却又好像没听明白。临到援军渐渐远去,她才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湿了。
是泪吗?
江浸月伸出手抹了一把指腹却被新的水珠濡湿掉。天穹在灰烬笼罩中显得黯淡渐渐愈发可怖浓雾往上腾升搅成了阴沉的云。
啊。
下雨了。
江浸月愣了片刻在雨中失声痛哭起来。
***
二更天衍都淫雨霏霏。
天色已晦暗雨雾笼罩着整座皇城远处朱墙褪了色分外萧索。季瑜抱膝靠窗而坐静静望着雨中雾雾中城。
墙外有脚步声急奔季瑜眨了眨眼问:“汤禾朝廷败了吗?”
“昨日明灯时
季瑜闻言微微侧目。
“没了”他说“可那又怎么样?衍都城破前长治帝相信他还活着就足够。他如今败局已定却仍旧没有杀我也不愿弃城而逃就是因为有这个孩子在。”
皇子本是最后的筹码。只要长治帝一脉尚未断绝那么无论登基的是季瑜还是季邈都有被翻覆的隐患有着被“肃本清源”的悬忧。如果这个孩子被托孤给某个世家他也会是最完美的傀儡是将来无数腥风血雨再起的可能。
就算这个孩子没有死季瑜也不会让他活到得见生父的那一日。
汤禾沉默良久,应了声是。
季瑜抬头望他:“你很了解母亲的动向。”
“不是夫人,”汤禾说,“是肃远军。主子如今受困南宫,城破之日方可得救。在此之前,仍需事事谨慎、保全自身。”
季瑜不置可否,汤禾默了片刻,为他端来汤药。
“先前仗责的伤还没好全,主子趁热喝。”
“前几日你为我出头,挨了南宫守军的打。”季瑜拨出一只空碗,两药一分为二,“汤禾,这药来之不易,你也喝,能快点好。”
汤禾没犹豫,同季瑜一起端碗饮尽了。不知是否喝得太急,季瑜被呛得咳了两声,却面无表情地又灌了两口。他看着汤禾,舔了舔唇角残液。
“那么我的好兄长,眼下又如何呢?”
***
战报被加急送到暖阁时,兵部、工两部尚书跪着汇禀,首辅方沛文也跟着一块儿听,长治帝却撑手在桌案上,像是睡着了。
临到锦衣卫残兵慌里慌张地逃回闯入殿,猛地磕跪到大理石上,他才缓缓睁开眼。跪者凄声道:“皇上,咱们败了!”
三位朝臣相互对视一眼。方沛文颤颤巍巍跪下去,痛心疾首道:“孽子不孝、家门不幸啊!”
长治帝却没接他的话茬,只问:“雾隐山庄呢?”
“名册已经尽数被毁。”锦衣卫哽咽着说,“大火烧遍山庄,就连指挥使也殉职其……”
岂料长治帝倏忽拍案而起,愤慨道:“你是说,东北叛军放火烧了雾隐山庄、十载名册尽数毁于一旦?”
锦衣卫愣了片刻,当即道:“是!东北叛军占据陵乐后,马不停蹄往雾隐山庄去,彼时陆指挥使正在庄中挽救近十年的新册,就同叛军撞了个正着。岂料叛军凶残至此,陆大人也以身殉国了。”
“岂有此理!”长治帝喝道,“季邈犯下此等恶行,如何对得起其外祖死前殿上铮言!”
他在这嗓子后猛地咳嗽起来,锦衣卫识时务地退出去,几位重臣连忙劝慰,叫长治帝千万保重龙体。
长治帝被扶回座上,闭目平复了良久,方才凄声说:“朕……沉疴已久,早就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了。”
殿内三人均跪下去,方沛文颤巍巍最后跪地,怆然道:“陛下怎能这般讲?那季邈犯下如是大罪,又怎可做君王?其必为天下人所不容!听闻肃远王近来龟缩军后,亦无主君之勇,甚至要其妻抛头露面。而您如今正值壮年,风波过后,依旧大有可为啊陛下!”
“方阁老不必再劝诫。”长治帝勉强一笑,“阁老为我朝鞠躬尽瘁,实乃大忠大义之臣。诸位请放心,若真有城破之日,朕为一国之君,必带小朗自戕于城楼,给忠臣与天
下一个交代。”
三人呼声顿挫,皆呼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朕心已定,只是要苦天下百姓无端受此劫难,”长治帝环视三人,缓缓凄声道,“事到如今,朕也毋须再隐瞒。除却小朗外,朕其实还有一子,乃是孟妃所出,为避纷争养于宫外——若国将易主,朕的幼子,便……”
“还请陛下放心。”
长治帝终于阖上眼,抬首示意自己乏了。待几人退出后,他望着窗外雨,看夜幕下阴晦的白玉阶。二十六年前他从缓缓攀阶而上,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可景和帝留给他的盛世只是表象,他做了盛世之君,发现盛世下真正挥斥的并非自己。
灭世家是错吗?
简家远比天家还要了解大景,那么简开霁入朝为官,不是野心又是什么?国之忧患当除尽,这难道也有错么?
长治帝不觉得。
他不相信表面的风平浪静。他的亲弟弟远守阳寂二十年,还不是没被磨平野心?那表侄季邈九岁入宫时便同自己不亲近,后来果然随他父亲,叛臣养出来的只会是叛臣。
可他本应是明君!
他从景和帝手中接过这江山,从来对其殚精竭虑,那温泓凭什么敢说后人不会记得他的功绩!若城破之日他以身相殉,叫万万人得见,那么就算江山易主,新皇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敢抹去他的大义。
继而佳话传世、幼子将来便可借势再夺江山。他之身死只是一时的失败,一时的退让——只要他还有子嗣,只要他以身相殉!他就能让自己为史书所载、为后世所颂。
季明远与季邈的结局也就能注定。
长治帝呼出一口气,他缓缓起身进了暗室,将世家谱系上的“温泓”二字尽数涂黑了。
这盘棋还没下完,以死警世谁都做得。温泓,你才会是最后的输家。
长治帝缓缓笑出了声。
***
陵乐城入夜仍落雨。
城中灯火通明,雨势比起傍晚那会儿小了点。绵绵斜飘,没扑灭檐下的灯笼。军医进进出出,伤兵被集中安置在州府与卫所,肩脚相抵地挤在一起,没占陵乐城中的私宅。楼思危与后勤一起,为封城受困、存粮被征的百姓发粥饼。
起先只有少许人敢出来。后面见先行者当真领到了吃食,敢探头出门的百姓就愈来愈多,渐渐排起了长队。被抱在怀中的小孩瞧见又一纵归城兵,隔着敞棚遥遥指向季邈司珹,问:“娘亲,他们是谁呀?”
妇人摁下他的手指,轻声说:“是将军。”
雨中的双将沉默不语,被雨水打湿了眉眼。身后跟着的队伍拉着牛车,上面铺满干草,偶尔露出满是烧焦痕迹的残页——
这些都是被竭力抢救回来的名册,稻草盖着,以免它们在雨中彻底分崩离析。
其中一辆牛车上躺着个人,两名军医围绕其侧,一人举伞一人施针探脉。很快有城中军医来接应,将人小心翼翼抬下牛车搬入棚下。
季邈吩咐戚川安置名册后,很快和司珹一起赶来,问:“怎么样了?
军医揩着额间汗,颤声道:“难、难……
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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