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成淡蓝色的墙壁,半透明的纱质窗帘根本起不到遮光作用,灿烂的阳光轻轻松松越过这道几近于无的障碍,跃上床前少年偏白的手背,勾勒出他发丝的轮廓,为他纤长的眼睫渡上一层金辉。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温声问:“安同学,今天感觉如何?”
安记年稍稍侧过头,少年人漂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洗不净的灰翳,巨大的绝望和死寂几乎将他压垮,变成海边支离破碎的贝壳,不论如何黏补,都无法填满他灵魂深处的空洞。
“挺好的。”安记年答,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彷佛一位垂垂老矣,了无生气的老者,余生要做的事情只剩下死亡这一件。
“你没有纠正我,看来你就是真正的安记年了。”医生在便签纸上记了几笔,“初次见面,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虞琅玕,你可以叫我虞医生。”
安记年点点头,闭了闭眼,胸腔内巨大的空落感提醒着他,他又是一个人了。他深吸一口气,抑住颤抖的声音:“我什么时候能回监狱?”
“嗯?”虞琅玕挑眉,“我只见过不惜进精神病院也要避免法律制裁的人,没见过非要从精神病院回监狱的人。”
“那你现在见过了。”安记年口吻平淡。
“原谅我不能满足你了,你的病情还挺严重的,我们可不敢放你回去。”虞琅玕正面驳回了这个要求,“你可是在监狱伤了三个人诶。”
安记年的脑袋动了动,他微微仰头,起了点兴趣:“他们怎么样了?”
“不太好,手筋脚筋断的很干净,彻底瘫痪了,有一个的泌尿系统还出了问题,漏尿很严重。”
安记年蜷起身子,双手胡乱捂住脸,以免自己压不住放肆的大笑,他忍的很辛苦,从他不停打颤的脊背就可以看出。虞琅玕显然误会了他,放柔语调安慰道:“你不必感到愧疚,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被报复是他们活该。”
“我知道、我知道......”安记年的整张脸都闷在臂弯里,他终于忍不住漏出了变调的笑声,“我只是、太高兴了。”
他终于在窒息之前解放了自己,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和轻快的语气无不昭示着他的好心情,他的面颊被刚刚的动作压出几道红痕,就连呼吸都乱了频率,胡乱地摄取着必须的氧气直至胸府刺痛。
虞琅玕轻叹一声,他走近了一点:“所以我才总说,你们这些病人不要让我们太难办啊。”他扯出一张抽纸,碰了碰安记年的脸庞,“你看看你,连自己哭了都感知不到,怎么可能放心你去蹲大牢呢?再说了,在哪不是蹲?你在这里,也一样能蹲啊。”
“什......”安记年低头,下意识摊开掌心,接住了顺着下巴滑落的几滴湿润,凉得透彻心扉。
“可.......”他突然克制不住哽咽,悲哀与落寞汇成的狂风吹断了连接着他的细线,将名为安记年的风筝吹上高天,被厚厚的雷雨云簇拥,又在某刻戛然而止,任可怜的风筝跌落,摔得粉身碎骨,少年低不可闻地呢喃,“可是......可是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们只留下了我一个。”
他揪紧被套,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环抱起来,似乎想从这个动作中汲取哪怕一点点的温暖,或许他失败了,因为他眼中的灰翳又覆上了一层水雾,让他的神情更加模糊难辨。
“.......不能作为坟墓存在,我该做的,也只有赎罪了。”
虞琅玕摸着下巴认真盯了安记年几秒,笑了起来:“这可不能单听你的一面之词。”
“你这种情况,至少要观察半年左右。所以安同学,安安心心地待在这儿吧。”
虞琅玕朝着房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了,人生那么长,你也不能保证后面不会找到另一件需要你做的事吧?所以,带着他们的祝福生活下去吧。”
“咔嚓”一声,房门落锁,病房内又恢复了只有安记年一人的状态。
安记年赤脚下床,走至窗前。透明玻璃外是一片草坪,这扇窗户正对着的似乎是娱乐区,一些看着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的病人在活动,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人注意到窗户背后的少年茫然游荡的视线。
玻璃窗隐隐约约印出安记年的轮廓,他阖上眼帘,灿烂的天光将仅他一人的小小世界照得通透。
但是,没有。
一片沉寂的脑海,自苏醒后灵魂上存在的巨大空洞都在提醒他,他们已经离开了,他......又是一个人了。
再也、再也没有人爱他了。
安记年捂住脸,藏起浸染灰败的脸色与突如其来的哀恸,他嗫嚅着,却连细微的哀求都说不出。眼泪似乎也干涸了,酸涩的眼眶连一滴液体也积蓄不起来。
窗外有谁摇响了摇铃,“叮铃叮铃”的声响清脆得仿佛能荡涤魂魄的污浊。安记年一动不动地听着窗外的欢声笑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发哑变涩的声音。
“真像个......可怜虫。”
——我们终于报仇了,你们去哪了?
——为什么只有我一人站在这么灿烂的阳光下?你们......到底去哪了?
——幻想过那么多次的未来,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抵达?
答案早已在内心酝酿成形,可他倔强地守着几近执念的幻想,好像只要这样,他就能在自欺欺人里获得些许他们依然存在的慰藉。
“天气真好啊,小暮。”安记年蹭掉眼角最后一点湿润,抖着唇开口,“我答应你要永远在一起。”
“说了永远,差一秒都不能算。”他的眼神逐渐柔软,在此期间,他的目光从未从玻璃窗上模糊的影子上离开。
“好,哥哥,差一秒都不能算永远。”
好似幻想真的有用一样,现在理应是安记年幻想的付辞暮真的开口回应了安记年,嗓音柔和,带着满腔的热意,朝安记年奔涌而来。
安记年缓缓抚上窗面的那道影子:“小暮......”
“不要离开我了,不要离开我了。”他的泪腺似乎恢复了,滚热的液体一滴滴砸下,在地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堆积于心的庞杂感情,混着咸涩的泪水与颠三倒四的话语一同爆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我们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永远、永远!”
付辞暮有些慌乱:“诶?哥.....哥哥?怎么哭了?我只是多睡了一会儿。”
“不。”安记年破涕为笑,“是我太开心了。”
是幻觉吧?安记年想,但拜托了,即使是幻觉,也请久一点,再久一点。他不想,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他们记忆相通,有时一个念头便能让对方感知到,付辞暮接收到了安记年的这个想法,有些无语又有些疼惜,如果他有自己的身体,或许他会抱住安记年,用一个大大的拥抱消除安记年所有的犹豫,可现在作为一抹意识,一个“人格”,他所能做的只是:“哥哥,我留下来了。”
“缈缈姐和溪月妹妹,拜托我看着你。而我也想知道,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感情。”付辞暮不好意思地轻笑,“我也非常庆幸,我留了下来。”
“有幸听到我唯一喜欢过的人,我最亲爱的哥哥,亲口承认自己对我的感情,与我对他的感情,是一样的。”
安记年终于有所察觉,他唤:“小暮......”这一声戛然而止,最简单的那句话却最难开口,因为不敢打破这仅有的希冀。
他们都明白未说出的那句话是“是你吗?”于是付辞暮率先出声肯定了安记年的猜想:“真的是我,哥哥。我没有离开,并且,永远都不可能离开了。”
“哥哥,现在我的手上,也沾上了血。”付辞暮说,“我们,完全一样了呢。”
安记年合上眼,唇角翘了翘:“嗯,我们一样了。”
“所以以后不管去哪,都要一起。”
付辞暮小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渐渐染上哭腔:“幸好......幸好......”
幸好你还喜欢我,幸好你还......需要我。
“哥哥,我们一起。”
一起溺进深海,一起坠入深渊,一起堕落,一起向上,一起......赎罪。
“一般来讲心意相通之后就会给彼此一个吻吧?”想到了这件事,付辞暮小声问,他有些失落和怅然,“可惜我和哥哥,是没办法感受接吻的感觉了。”
安记年一时哑然,但要说他没有一瞬间升起这点想法,也太假了。他刚经历了大起大落,而今舍不得拒绝失而复得的珍宝一点要求。他拧眉思索了片刻:“有了。”
“什么?”付辞暮还没反应过来,安记年便俯身,轻轻吻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们的感官在某种情况下也是互通的,柔软唇瓣贴上光滑皮肤的感觉顺着神经中枢同时传导进两个意识,两人同时一滞,心尖无端泛起的痒意只增不减。
安记年低咳一声,抬起了头,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出了他关心的另一件事:“缈缈和溪月都离开了?”
“嗯。”提起两人,付辞暮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在离开之前,她们将我推了回来。”
.......
做完精神鉴定,来到精神病院,应付完几轮医生的检查后,吕缈缈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床上:“好久没这么累了呢。”
“不过,很开心。”她补充道。
“缈缈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付辞暮问。
吕缈缈举起一只胳膊遮住眼睛:“越早越好啊。”
“去哪呢?缈缈姐姐。”殷溪月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柔软与含糊。
“是一个永远没有悲伤,不会再有人欺负溪月的地方呢。”吕缈缈语调轻松。
“好耶!”殷溪月雀跃道,“一定要带溪月去哦!”
“那当然,我们拉钩。”
可真到了离开的时刻,勉强恢复了几分属于十四岁自己神智的殷溪月,连同温柔笑着的吕缈缈一起,将付辞暮留了下来。
“小暮,你要代替我们看着他。”她们如此说。
吕缈缈平静又坦然:“我诞生自仇恨,所以复仇就是我的终点了,小暮。”
殷溪月虚弱但坚定:“我来源于孤寂,他想要被人陪伴,于是我来了。现在,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化作风和鸟鸣,长久地陪伴我的父母吧。”
“我......”付辞暮想要跟随她们,可又被拉回,那是安记年即使沉睡也无意识抓紧他的精神。
“你看,我就说你们有戏。”吕缈缈轻轻笑起来,“小暮,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所以,这不该是你的终点。”
付辞暮忍不住反问:“可我难道不是诞生于复仇吗?”自他醒来,这就是他们唯一且最重要的目标。
殷溪月“噗嗤”一声:“当然不是啦。”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暮。”吕缈缈的最后一句回答拂过付辞暮还清醒着的意识,像一个落在他发顶的轻抚。
“你诞生自巨大的遗憾和爱意。”
“我们都爱你,请带着我们曾经存在的记忆,与他一起活下去吧。”
.......
听付辞暮讲完,安记年垂着头,盯着脚下的一小块阴影。
“这样啊......”
他喃喃道。
“那我只能、好好活下去了。”
他瘦长的身影随着逐渐西沉的斜阳一起,在余晖隐没的那刻彻底黯淡了下去。
付辞暮绞尽脑汁,认认真真地说:“哥哥,还有我呢。”
“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像倏而抓住了救命稻草,安记年猛地攥紧右手,他捂住急速跳动的心脏:“对!还有小暮。”
他的下一句郑重坚决得彷佛一个不像承诺的承诺。
“我们一起活下去。”
.......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万帆云终于再次见到了安记年。彼时少年正蹲在一个花圃旁,微微阖眼,似乎在细嗅花儿的芬芳。在安记年的面前,大片大片的蓝紫色绣球开得热热闹闹,挨挨挤挤地朝着湛蓝的天空舒展花瓣。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万帆云悄无声息地走至安记年身后,闲聊似得开始了自己的开场白。
安记年起身,他蹲了有一会儿了,腿脚有些发麻,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身形,他摇摇头:“我对花朵没什么研究,只知道这是绣球。”
他抿直唇角,小心翼翼的指尖拂过绣球柔嫩的花瓣:“不过,看到繁花盛开,很开心。”
万帆云引着安记年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让出了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二人一同沉默无言地欣赏对面盛放的绣球。
“喵呜。”一只小奶猫跳上窗台,绿宝石似的瞳孔映出万帆云与安记年的身影,它歪了歪头,喵喵几声,似乎很不解这两个人类为什么一直静静地坐着。可惜这世上还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事物等待着它,比如从它眼前翩跹而过的蝴蝶,它的瞳孔竖起,随着最后一声“喵呜”落下,小猫的身影窜下窗台,随着蝴蝶飞舞的痕迹渐行渐远。
万帆云右手撑着脸颊,卷发瀑布似的从她的指缝流泻而下,她稍稍偏头,眼里盛着的光比烈阳更加灼目:“是无尽夏哦。”
“看到繁花盛开会感到开心,是大多数人都能体会到的情绪感受。”
“我记住了。”安记年扭过头,眼底一片澄澈,宛如揽入天光树影的湖泊。
万帆云笑靥如花:“按照你的手段,我还以为你会让直接送他们上路呢。”
“不。”安记年敛眸,“让他们清醒着面对一无所有的余生吧。从今往后他们曾最唾手可得的,不管是健康、金钱还是权势,都将离他们远去,他们只是几坨烂肉。”
“哎呀。”万帆云捂嘴,弯起的双眼却没能遮住,“你的脾气真对我胃口。”
她轻轻巧巧地提了句三畜生的家人后来的结局:“听说褚总听到消息当场中风,褚夫人精神失常。柳总和卫总稍微坚强一点,但因为操作失误,柳总失去了一只手。卫总嘛,经常被狱友招待哦。卫夫人遭受不住打击,自杀未遂。柳夫人摔了一跤,磕断了牙。”
安记年双手抱胸,轻嗤:“活该。”
“但姐姐......”少年人细密的眼睫不住颤抖,他呼出一口气,“报仇的......是缈缈溪月和小暮......”
“缈缈和溪月报完仇已经.......离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讲清楚了当时的场景,也不晓得万帆云是否真的能理解。在眼前逐渐阑珊的绚烂光影中,他短暂地失去了听觉,只凭本能进行着声带的震动和发声。
万帆云只愣神了一瞬,便笑了起来。
“嗯哼。”她哼出两个音节,嗓音含笑,“这才是吕缈缈嘛。”
“所以别那么低落了,她们从未远去,你和小暮就是她们存在的证明。”
“请代她们,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万帆云拍了拍安记年的肩膀,有些揶揄地冲他眨眨眼,“接下来,我能问你这个问题吗?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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