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45年春,裕芽幼稚园迎来了新生的入园式。
长野的冬天尚未彻底离去,流动的风仍然带着些冬天的冰冷,涌动来回的人流摩肩擦踵,礼貌而生疏地互相致意,略微冲淡了这一丝寒意。
在正式的入园式上,无论是谁都穿着深色的正装,哪怕是磕磕绊绊地被牵着的小孩子们也是一样。黑色的小外套搭配黑色短裤、黑色小皮鞋,看上去严肃又正经——只是上半身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下半身的短裤却根本不耐寒。
黑色短发的男孩子掩着口鼻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行走间不自觉地蹭着腿,试图摩擦取暖。
牵着他的母亲忍不住为那小猫一样可爱的喷嚏声露出笑容,却又很快因为担心而收敛起来,温柔地安慰幼子:“再忍耐一下吧,等进去室内就好了。”
男孩子眨着眼点点头,一双蓝色的圆眼里泛着生理性的水雾。他的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确实有些酷似猫的眼梢。
“抱歉哦,这种衣服是规定好的,妈妈也没办法……”女性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将黑棕色柔软的碎发拨弄至脸颊旁,“景光。”
“没关系的,妈妈。”被称作景光的男孩子弯着眼睛,明明说话还有些磕绊,一到长句还需要思考时间来组织语言,却已经开始反过来安慰起家长,“我还好,不是很冷啦——”
为了迎接一年一度的入园式,不仅年龄比建筑还要长久的樱花树攒足了劲,踩着时节开得灿烂,幼稚园本身也做足了布置。
白色泛黄的陈旧墙面赶在春假时重新漆了一次,大门前挂满了绿色铺底、点缀着各色鲜花的花环。
随着风流动着冲刷过花环,春天的气息也随之洋溢在风里。
裕芽幼稚园的门口摆着写了粉笔字的黑板立牌,字体被刻意写得毫无笔锋,圆润而幼稚可爱,白色外又用粉色勾勒了一圈边框,空着的地方也没有留白,而是画满粉色、蓝色和黄色的彩条。
在这个四月的清晨里,仍然带着些许凉意的春风卷着早樱的粉白色花瓣,一路将春天的讯号带到了礼堂中。
抱着既然已经迟到了,与其慌慌张张不如坦然面对的心态,黑发女性的语气显得不紧不慢:“你感觉这里的环境怎么样,犬井?”
“……”小孩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头看了看逐渐攀升上高点的朝阳,迟疑着眯起了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已经、迟到了吧。”
发型这大概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点了——并不是普通的碎发,也和大城市时下流行的发型不同,小孩子留着长长的刘海,发尾盖过脸颊边缘,整只眼睛都被牢牢地盖住,看起来无端显得阴郁。
九条沙耶夸奖似地摸了摸他的头,说出的话却叫人很难全然当成夸奖收下:“你居然会考虑这些了,真难得。”
她穿着在同龄女性中少见的西式正装,下衣搭配的不是紧身短裙而是西式长裤,看上去干净利落,给原本柔美的面貌平添了一份干练。
小孩子沉默着拿开了她弄乱自己头发的手,黑发女性也不以为意,只是耸耸肩:“没关系啦,反正你也不想拍照,刚刚好不是吗?”
确实是刚刚好。
男孩子像是小猫一样抿着唇,目光投向稍远处的建筑,穿过层层叠叠的墙壁与阻碍,那道快门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里。
他撇着嘴,忍不住叹一口气。
像是发腮猫咪般的男孩子语气里满是嫌弃:“明明是沙耶不想拍照吧……”
“不过算了。”他哼了一声,语气中显现出奇异的纵容来,“就当是我不想拍好了,真拿你没办法。”
她只是不想留下这些难以彻底清理的书面痕迹而已,这小鬼在想什么?
九条沙耶的目光微妙起来。
在小孩子瞪大眼睛、毫无威胁力的谴责目光里,她满脸复杂地揉乱了男孩子原本顺滑地垂在肩上的半长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溜进礼堂时,就像犬井听到的那样,集体合照刚刚结束不久。
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老师拦住了他们。
男孩子乖乖站在九条沙耶的后面,手里捧着朵被风吹得晕头转向,最后挂在他发丝上紧急迫降的樱花,专心致志地用指腹来回摩挲着花瓣的表面,对监护人面临的窘境视而不见。
“日安。初次见面,我是宫本爱知子。”她语气轻柔,翻阅着手里花名册的动作也显露出优雅的知性美,拧起的眉尾、抿得笔直的唇角却浸满了隐晦的不满,“请问是九条小姐吗?”
虽然是「か」结尾的疑问句,她的语气却相当笃定。
九条沙耶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尖看去,定格在花名册上。
整列整列的红圈里,只有那一行留有空白,真是足够显眼。
“……是的,我是九条……”
还没等头脑灵活的作家编出迟到的理由,看起来温柔亲和的教师便合上了本子。
她看着被沉闷声响打断话语,愣了一愣的九条沙耶,微微弯了弯眉眼,仍然是全套的敬语,听上去却没什么客气的意思:“好的,很高兴认识您。恕我失礼了,不过接下来的时间稍微有点紧,我们可以边走边说吗?新生的家长会目前正在向日葵班的教室召开……”
“不过,你要留在这里哦。”宫本爱知子俯下身,挡住了想要跟着九条沙耶一起走的犬井,笑容明媚而温柔,“稍微和妈妈分开一小会,是男子汉今天的功课,九条同学可以做到吧~?”
对于人类幼崽来说,幼稚园是学习如何与同龄人相处的第一步,也是融入社会的第一步——他们得学会与同龄人、与其他人相处,学会服从。
不过对于天真可爱的小朋友来说,第一课从来都不是单独上给他们的,也是上给他们同样年轻的家长的。
但对于犬井来说……
他歪着头,因为“九条同学”的新奇称谓而有些迟疑,拿捏不准是不是在说自己。
“抱歉,是犬井才对。”九条沙耶有点尴尬地纠正道。
“咦?可是……”宫本爱知子直起身,本能地想要反驳。
花名册还抱在怀里,半分钟前才合上,九条沙耶与九条同学的名字都清晰地写在上面,怎么会错呢?
“是犬井。”九条沙耶再次强调,目光游移,“稍微有点特殊原因……”
她暗示般扫了一眼满脸好奇的犬井,得到了宫本爱知子后知后觉,心领神会的点头。
大概是什么特殊原因、不好对小孩子直说的那种吧——其实只是交错了资料的九条沙耶长舒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走了两步,以一种几乎是引领着宫本爱知子的姿态前去参加保护者会*。
“早上好。”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里的突发情况,被独自一人留下的男孩子旁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温柔的问好。
虽然她的脚步轻缓,但无论是随着动作带起的风还是气味,都让犬井完全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按理来说应该是陌生人,但是……
犬井转头看向她,圆滚滚的猫眼里是显然可见的困惑,鼻子一耸一耸,仔细地嗅闻着。
啊。嘴巴张开,舌头也吐出来了……
……是“裂唇嗅反应”呢,真可爱。
女性情不自禁地弯起眼睛。
“我是西园寺。”她蹲下身,温柔地笑起来,和小孩子交谈时的姿态平等,显露出在时下社会成年人中少见的尊重,“该怎么称呼你呢?”
犬井仍然在努力地嗅着。
虽然是“气味”,但与常理所不同,男孩子所捕捉到的不仅仅是“气味”,还有某种无法言语的通感。
羽毛摩擦过的蓬松感,风划过翅羽所传来的风声,居高临下的畅快心情,开阔无比的世界……数种感觉将他包围的同时,来者的身份昭然若揭。
原来是你啊。
或者说,原来你叫西园寺啊——
“叫我犬井就好——”犬井长长地“唔”了一声,用一种有些新奇的眼光打量着她。
“九条小姐会去那边参加向日葵班的第一次班会,只能麻烦犬井同学留在这边等啦。”西园寺没有询问迟到的原因,只是语气轻松地解释了九条沙耶的去向与接下来的安排,“另外,作为学生,要好好尊重老师才行——请叫我西园寺老师。”
……好麻烦。
如果在名字、不对,如果在姓氏后面加上敬语的话,那一天要多说多少个字啊……
犬井眨眨眼睛,装作没听懂的模样,满脸无辜:“知道了,西园寺。”
西园寺:……
听着小孩子完全不带敬语的称谓,她脸上的笑容逐渐趋于无奈。
“这个送给你。”男孩子踮起脚尖,把那朵樱花放在西园寺的手心里,稚气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得意,“漂亮吧?”
西园寺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是噢,很漂亮呢。”她轻柔地应着,拨弄了一下那朵花,心里却生出了些疑惑。
这是朵五瓣樱花,花瓣完整无伤,完美得并不像是自然脱落的样子,对小孩子来说大概是难得的宝物,真难为他能这么大方地送出来。
嗯?等一下……
“是它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吗?”
“啊……风也帮了点忙。”
“……只有这朵吧?”
“嗯……嗯!”
小孩子的心虚之态溢于言表。
他露在外面的那只金色眼眸瞳孔圆润,表情温顺如幼犬,正咕噜噜地转着不敢和西园寺对视。西园寺当然不会简单被蒙骗,却也生不起气来。
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呢。
“希望等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不是光秃秃的樱花树。”
“是这样没错吧,小犬井?”
年轻教师的眼底溢出些比礼貌和习惯性的关怀更真实的笑意。
狡猾的、交谈的三分钟之内就用称呼拉进了距离的老师微笑着,一只手虚虚地捧着那朵花,另一只手牵过男孩子,温柔地领着他往礼堂里面走去。
“大、大概吧……?”
三岁,看似是无法无天的年龄段,实际上一旦脱离了熟悉的区域,不管平常多调皮,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短暂的适应期,变得谨慎而胆怯起来——可以称之为生物的天性也说不定。
正因如此,很长一段时间内礼堂里都一片沉默。
一身黑的小团子们或盘腿或正坐,从宽大的衣袖、裤腿里伸出白嫩的四肢,系着丝带的帽子歪歪扭扭地顶在头上,本人却毫无所觉。
捱过最初面面相觑的沉默,大部分小孩子的脸上逐渐显露出好奇和跃跃欲试的神色。
天性的差异便在此显现。
内向的大多表现拘谨,基本都规矩地坐着,最多只有眼睛不停地四处打量;而外向之间亦有差距,底线是不断尝试与身边的人进行交流,顶点的则是在两位老师的注视下偷偷站起来,想从礼堂的门口溜走。
性格更偏向内敛的诸伏景光,则一面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用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礼堂,一面忍不住开始思考,能不能真的偷溜回家。
嗯……旁边有老师在看着,门口有副园长把守,不管怎么说都不太可能吧?
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取决于他的个人想法,而是由客观现实决定后,他颇有些遗憾地错开眼神,外表看起来还是那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呢?
未来班里的同学都已经差不多打量完了,老师的人选只有这几个,也没什么可猜的……诸伏景光微微歪头,突然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了那抹突兀的白色。
那个坐在角落的男孩子……啊,是刚刚被老师牵着从后方入场的孩子吧?
怀揣着好奇,诸伏景光眯起眼睛,开始仔细打量。而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姗姗来迟,正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海绵垫上的男孩子突兀地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像是炸毛的小动物。
总觉得、好像被盯上了……?
他机敏地甩头,抬起眼睛不断地耸着鼻子嗅闻,但又什么都没发现,只好满腹疑惑地收敛起目光,继续盯着眼前的海绵垫发呆。
紧急伪装好表情混过一劫的诸伏景光松了一口气,表情随即一顿。
他又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地掩饰不被发现啊!
好奇怪,本能地就藏起来了……
诸伏景光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但他再次扭头观察的时候,动作幅度诚实地小了许多不说,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余光去观察,正脸则是对着别人——
那孩子一无所觉地打了个哈欠,像是无所事事的幼犬,又蔫吧了几分。
因为从这份神态里透露出的既视感,诸伏景光的目光逐渐停滞,逐渐加重,再次引起了警觉小狗的注意。
诸伏景光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蒙混过关,在犬井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的无端臆测感到了些歉意。
可是,真的好像是小狗啊。
而且还是那种耳朵还没立起来的幼犬,光是第一眼就叫人感觉性格温顺的好孩子。
“给——久等啦,小犬井。这个给你,要好好保管,以后每天都要带着来哦。”西园寺侧压着裙角蹲下,手上是一块亮黄色的异形亚克力名牌,“要老师现在帮你戴上吗?”
裕芽幼稚园是三年制的公立幼稚园,分为向日葵班(一年小班)、郁金香班(二年中班)和樱花班(三年大班)。
姓名牌的形状自然也与班级名字有关。
作为新入园、即将成为向日葵班一份子的新生,收到的胸牌自然是向日葵形状。因为特意设计过的缘故,不仅边角圆润,可以有效防止划伤之外,上面的字也不是简单贴上去的廉价印刷贴,而是可以摸到凹陷的刻字。
犬井户缔。
虽然后面两个字有点陌生,但哪怕是笨蛋也知道那是姓氏后面的名字……是沙耶起的吧。
只不过,也许是错觉……这上面的刻字看上去并不工整,更像是紧急下的手工雕刻。
犬井低头嗅闻片刻,若有所思地看了西园寺一眼,接着才乖乖地摊开了手掌。
“这个是什么,”他艰难地忍住了咬一口试试看的冲动,“做什么用的?”
“嗯,怎么说呢……”西园寺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住下巴思索了片刻,头顶仿佛亮起灯泡,“这是通往大人世界的钥匙哦!”
“……?”
啊?
被他过于茫然的表情逗笑,西园寺轻咳了几声:“等犬井同学收到三张这个,就可以变成小学生啦!”
“然后,再收到六张,再收到三张,再收到三张,犬井同学就可以被称为是成年人了~”
犬井跟着她的思路认真地算了一下,随即意识到生活教给他的数数法不足以应付十位数以上的加法,掰着手指,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那是多少张?”
“加油,你再努力想想!”
旁边偷听的诸伏景光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西园寺的意思。
以名牌作为记录时间标志物,一张等于一年,西园寺老师指的其实就是高中毕业而已——
刚刚入学幼稚园的小孩子掰着手指想了一会,深沉地叹了口气。
好远啊。
“呼……你什么时候可以学会轻一点,小鬼?”
会议结束,跟着人流走来的黑发女性半蹲着稳住重心,勉强算是稳定接住了这颗像是发射一样向自己飞来的“小炮弹”,没有被一头撞倒在地上。
“已经很轻了!明明是你太弱。”
犬井嘟嚷着熟门熟路地往女性怀里钻,但几乎是下一个呼吸,他就扭曲着脸,小声地打了几个喷嚏,连眼眶都微微红了起来。
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最多是将头微微偏了偏,徒劳地试图避开气味源——黑发女性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口的位置。
应该是刚刚开会时沾染上的香水味。
对她来说需要贴近布料使劲嗅才能嗅到一点的气味,对嗅觉格外敏锐的小孩子来说,已经是足够让他感觉到不适应的浓度了。
“抱歉抱歉,刚刚那里人有点多,没注意到。”九条把沾到香西装外套脱下搭在臂弯上,俯身抱起犬井户缔,让他坐在自己另一只手的臂弯处,“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轻轻颠了颠怀里的这份重量后,年轻过头的监护人小姐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小孩子柔软的手掌捏了捏,又顺势抚摸了几下那头顺滑的半长发,以手作梳理了理打结的地方,姿态娴熟。
四月开学时的第一次家长会已经散场了,此时礼堂门口满是这样的组合,即使是他们混在其中也毫不违和。
尽管满是依赖地搂着女性的脖颈,犬井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鲜明的嫌弃之色,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沙耶身上沾上了好多人的味道。”
因为天生嘴角微翘的关系,不刻意控制表情的时候,他的脸上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幼猫一般的可爱的微笑,但因为平常总是带着点嫌弃的神态,让他看起来更像是那种不好相处的猫。
九条沙耶笑起来。
“这就算是人多了,你忘了之前坐地铁的时候了?”
“哈……”
因为想起不愉快的回忆,犬井鼓了鼓脸,空气把白嫩的脸颊顶出两个对称小包来,又随着开口说话而漏气,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搞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搭地铁。”
“满大街跑的都是私家车也很糟糕啊……还是多点地铁吧。”九条沙耶亲呢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声音从看不见的头顶传来。
犬井户缔回忆着高峰期间地铁车厢里的气味,与私家车的噪音、尾气权衡了一下,一时间沉默无言,喃喃道:“那我还真搞不清楚哪个更糟糕了。”
在二人身后不到十米处,难得穿着正装的女性弯下腰来,好奇地伸手在幼子眼前晃了晃。
“你在看什么,景光?”
小孩子像是小树懒一样回抱住她的手,拽着手臂拉低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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