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九点入园到下午三点放学，就是幼稚园悠闲的一天了。
当然，这个悠闲只是对于小朋友们来说的。
从早上七点上班到下午四点下班，在这八个小时——哪怕是午饭时间，只要视线范围里有小朋友，幼稚园的老师就得提起精神，一刻都不错漏地盯着。
不放松地集中注意力本身就是很累人的事，更别提要盯着的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干出“大事”的小家伙们，再加上连上课也是一人全科担任……
考虑到相比起工作磨人程度而言过分微薄的薪资，能担任这份工作的人毫无疑问都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坚持——比如说，对人类幼崽发自内心的喜爱。
向日葵班的狩野老师就是秉持着这样的热爱，在机缘巧合下步入这行的。虽然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但不同于性别刻板印象，意外的是个非常温柔的老师——具体体现在不管发生什么都非常耐心，处理意外状况的时候也没有显得不耐烦和生气过。
狩野稚：不用二十四小时待命，每周正常休息，季度还有寒暑假，放假不会有人找……跟上一份工作比起来简直是天堂。
在教室前方的喇叭播放了象征着午休的铃声后，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们生疏地将桌子拼在一起，尽可能地拼成了两个相对着的大型长桌，随即摆上自己带来的便当，洗手准备吃饭。
当然，只是话是这么说的。
实际上，在入园式那天的家长会上时，幼稚园方面便和家长开始了无止境的沟通，要求各位家长们以求真务实为基础，填写了一份又一份的资料和表格。
其中一份是现在在各位幼稚园生包里的通园手册——之后每天放学、每周放假之前，狩野稚都要在上面写上几句话。虽然形式是对幼稚园生的评价，但本质还是给家长的留言，算得上是老师和家长的交流手册。
另外一份则是青年教师手里的调查表。
上面将幼稚园生们的自理能力划分成了五个阶段，从能否独自上厕所到能否独立使用勺子吃饭，各自有着详细的划分，要求家长如实填写，以便后续工作的展开。
但即使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向日葵班的午餐时间还是无比混乱。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擦掉小朋友身上落下的饭菜后，狩野稚的表情无比平和，连用勺子刮去小朋友嘴边饭粒的动作都显得相当温柔。
“……狩野老师，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诸伏景光捏着勺子，忍不住小声地发出感慨。
“嗯……嗯？”已经清空了自己眼前的便当盒，犬井户缔舔着勺子，颇为茫然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诸伏景光扭头看了他一眼，又仔细看了他脸上沾着的汤汁一眼。
嗯……说不定这也是狩野老师的压力来源之一呢。
他熟练地掏了掏口袋，递出手帕，点了点自己脸颊上对应的位置：“这里，擦一下比较好哦？”
“诶……好麻烦，我舔舔就好了。”
“不行！真是的，你不要动，我来——”
午休过后便是自由活动时间，等自由时间结束，洗洗手、换衣服，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又差不多到了放学时间。
只等钟声敲响，就可以回家。
不过在那之前……狩野老师讲故事的声音和他讲的那个故事，真的都好催眠啊。
犬井户缔晃晃头，试图清醒一些，可惜很快就宣告失败，转而接连打起了小小的哈欠，整只猫迅速软了下去，就差缩成一团睡起觉来。
虽然幼稚园有午休时间，但每天的午饭时间基本都因为师生的不默契而被拉长到了一个惊人的长度，以至于犬井户缔也没法在吵闹声和食物香气里好好睡觉。
“你很困吗？”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的诸伏景光小声问道。
“稍微有一点……”犬井户缔又打了一个哈欠，连声音也因为困倦而粘黏在了一起，“好想睡觉。”
“还有半个小时才可以回家哦。”看着他的模样，诸伏景光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猫眼弯成一轮月牙，“不过半小时的话，很快的！等狩野老师讲完那个故事，大概就差不多了。”
“嗯……”犬井户缔的头一点一点的，最后干脆靠在了诸伏景光的肩膀上，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我还能忍啦，不会睡着的。主要是他讲的好无聊。”
这还是犬井君第一次主动靠得这么近吧……
被陌生的柔软温热感惊到，诸伏景光不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努力放松了下来，神情柔软。
他摸了摸靠过来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尽可能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你有努力，就很棒了哦。”
上衣几乎被汗浸透的狩野老师坐在教室中间的地板上，手里捧着绘本，正给围着他的小朋友们讲着故事。
在天神町，怪奇的故事毫不值钱、流传甚广，每个小孩子都有过听着那些志怪物语入睡，又在梦中再次遇见诡谲的妖物而惊醒的经历。在这种连幼稚园生都能随口说出鬼怪故事的前提下，狩野稚现在念的那个和平而温馨的小故事，实在是有些乏味。
不过比起峰回路转、邪祟批皮的怪谈，总是有人更喜欢平淡温馨的故事的。
“这本，是凛最喜欢的故事。”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抱着绘本，依依不舍的递给狩野。吐字虽然不够清楚，她眼睛里的期待却闪闪发光，足以代替任何语言，“妈妈每天都会念的……今天老师可不可以念给凛听？”
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就已经想听睡前故事了吗……
狩野稚苦笑着接过绘本，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天一天下来，他不知道已经回绝了多少异想天开的请求了，这个还算是好的，有礼貌一点的，不那么过分的要求了……
三岁的小孩子，一般来说还不能很好地组织语序，说话会像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经常变成经典的三段式。
简而言之，非常可爱，以至于他觉得就算纵容一下也没关系——绝对不是被这股不读就哭的气势给威胁了。
青年教师抽了抽嘴角，默默接过了那本被小主人爱惜着的绘本，尽可能轻柔地翻开了封面。
映入眼帘的画面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温柔。
色彩算不上明艳，甚至可以说是黯淡而昏黄，画风也不符合当下的审美，但笔触像草稿般潦草的同时，又意外的吻合整个故事的意境——那双女子的手，看上去白皙而纤细，却缠满了绷带，正捻着一根纤长的白羽，借着跃动的火光端详。
手的主人背对着画面，独自跪坐在织布机的面前。
昏暗的色调下，只能看见她白皙的脖颈和盘起的长发，以及火光映射出的、顺着和服垂落的衣角延伸出的奇异倒影。
《鹤の恩返し（白鹤报恩）》。
连故事的标题都不需要看，仅仅凭借那身姿绰约的影子，狩野稚就能笃定地说出故事的名字。
和学识无关，那鹤形的倒影实在是最清晰不过的暗示。
“那今天的故事就开始了，大家要保持安静哦。”狩野稚的指尖摩挲过绘本上的画面，声音轻和，“故事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
《白鹤报恩》是一则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
故事情节和大多数怪力乱神的故事一样乏善可陈，贫穷但善良的主人公对着踩中捕兽圈套的白鹤伸出了援手，随后在紧接而来的雪夜里，再次帮助了声称无处可去的落魄女子。
化身成人前来报恩的鹤女勤劳又能干，纺出的布美丽而昂贵，但在彼此携手成为夫妻，即将迎来Happy Ending前，无法忍耐好奇心的丈夫违背约定，意外了发现鹤女的真身，最后不得不告别彼此，从此道桥两别。
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同样坐在地板上，只不过是在围着狩野老师的人群最外围。比起那些完全沉入故事里，随着鹤女的遭遇而情感起伏的同学，他们两人一个昏昏欲睡，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个撑着脸颊，满脸思索的神色。
眼看着故事渐入尾声，诸伏景光终于忍不住了。他身体前倾，一只手高高举起，表情意外的认真：“狩野老师——请问，为什么妻子（鹤女）被发现了就要离开呢？”
狩野稚捧着绘本，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
虽然这段时间忙的确实有些晕头转向，但班里的小朋友怎么说也不算多，他对诸伏景光当然有印象——不过更重要的是，一直在诸伏景光旁边和他形影不离的犬井户缔，从开学以来就是他关注名单的首位。
这两人对班里的集体活动兴致缺缺，看起来像是有些内向过头，但实际上两个人彼此玩得还是很开心的，起码诸伏丢球犬井去捡的画面狩野就看见好几次了——
……话说回来，明明是很正常的抛接球游戏，为什么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就像是在逗狗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能这么安静地照顾好自己实在是帮了大忙了。
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狩野稚不知道多少次转头看向能自己乖乖吃饭而不会搞到哪里都是的诸伏景光，以此来安慰自己再坚持坚持，多教几天，其他的小朋友也可以自己吃饭之类。
就是诸伏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心里挑挑拣拣，筛选出适合讲给小朋友听的理由后，狩野稚自然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是因为她是鹤呀。”
“为什么她被发现是鹤就要离开？”
诸伏景光发动了穷追猛打，效果拔群！
“嗯……因为鹤不适合和人类生活在一起。”
察觉到不妙的狩野稚逐渐有些汗流浃背。
“所以说为什么啊？”诸伏景光眨着眼，表情执拗而困惑，“不合适是哪里不合适？她不是也可以化作人形吗……”
——因为如果被人发现是妖怪，要么扭头就被降妖除魔，要么被架在火上净化变成烤鸟，总之绝对不会有好结局就是了。
对于人类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从来都是一句颠簸不破的真理，「不一样」就是最大的原罪……但要这么和小朋友解释吗？不行啊，光是想想就觉得太过分了。
出于保护者心态，青年教师目光游移间给出了最表面的那个答案：“主要还是因为樵夫违背了和鹤女的约定吧……”
诸伏景光似乎是相信了这个理由，皱着脸放下了手。
狩野稚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但气还没全部呼出去，他就看见犬井户缔打了个哈欠，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他心脏骤停的话：“是因为白鹤继续留在那会被杀死吧。”
突然觉得自己听力太好也不是件好事的狩野稚：……
离的最近所以听得非常清楚的诸伏景光：……！
“才不会发生那么残忍的事！”他拽了拽犬井户缔的袖子，确定犬井直面着自己后，盯着他露在外面的那只右眼，认认真真地说道，“樵夫可是救了白鹤的人，才不会要杀她。”
“他救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妖怪。”
“是妖怪也没关系啊，鹤女又不是那种吃人的坏妖怪……和人没有差别的。”
“不是那样的。”犬井户缔语气平静，比起与诸伏景光争辩，更像是在描述既定的事实，“不管关系多好、多无害，被发现是妖怪的话，人类就没有办法和妖怪共处下去了。”
人类连有着一半血缘的半妖都接受不了，怎么可能接受妖怪？
他平稳地与诸伏景光对视着，目光坦然。
狩野稚只感觉太阳穴在一抽一抽地发痛。
他合上书本，彻底打消了念完结局的想法：“户缔君说的那种事情，可能性不为零，老师也没有办法完全否定。但是怎么说呢，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一般不会去思考过于现实的走向，并且这种结局也和故事的主旨不符……”
“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去思考的话，景光君说的也对。”青年教师把绘本交还给不知所措的小凛，蹲在两人身前，认认真真地夸赞，“你们能这么认真地去思考，真的很了不起哦。”
犬井户缔歪歪头，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往后缩了缩，不明显地躲在了诸伏景光身后。
被明晃晃地嫌弃了的狩野稚：……
本能地挺身而出，把他挡在后面的诸伏景光：……
场面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诸伏。”
“诸伏——”
“诸伏诸伏诸伏——”
“……做什么？”诸伏景光有些无奈地应道，“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刚刚狩野变得特别可怕？”
诸伏景光抱着自己的小包，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面目温和的老师。
嗯……哪里可怕呢？
他叹了口气。
大概是听到你不带敬语的称呼的时候最可怕吧。
“不过，难道说，这就是你一直要坐在里面的原因吗？”诸伏景光想到了什么，“为了稍微和狩野老师拉开一点距离……？”
每天负责检查安全带有没有系好的狩野：？
在丢脸这方面从来不忌讳的犬井户缔：“诸伏，果然好聪明！”
诸伏景光再次叹了一口气，因为之前的争执而产生的那点闷气终于全然消散。
和这样的笨蛋生气的话，他不也成笨蛋了吗？
“你还在因为刚刚的事情生气吗？”
似乎是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什么，犬井户缔眨着眼，从发丝缝隙中偷偷打量着诸伏景光的神色。
“嗯？没有啊。”诸伏景光不经意般瞥着车窗，悄悄注视着上面晃动的倒影，“我没有生气喔。”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犬井户缔似乎是有些惴惴不安地点了头，只是表情仍然带着些怀疑，看起来奇怪的有点可怜。
可恶，这不是根本没法跟他生气吗？
“……真的没生气啦。”沉默片刻后，诸伏景光小幅度地晃了晃腿，语气轻快，“只是，我有点好奇，犬井同学很了解妖怪吗？那种传说之类的。”
说着妖怪和人类绝对无法共处的时候，语气真的是意外的笃定呢。
“……还好吧？”想到饲主的叮嘱，他犹豫着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自信却从那只金色的眼里流露出来，让人想要忽视都不行。
“那样的话，可以多给我讲讲吗？”诸伏景光自然地拜托道，“我想知道户缔同学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判断，更好地理解你的想法——”
得意洋洋地晃着腿的邻座顿了一下，看着诸伏景光的目光有些呆滞。
总、总觉得这说法哪里很奇怪……
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好像有点在发热的耳朵，说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磕巴：“当、当然没问题，可是……”
这样的知识，根本没有学习的必要。
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妖怪，不早就在和人类的共处中落幕了吗？
诸伏景光全然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只是高高兴兴地弯起那双湖蓝色的猫眼：“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问题超——级想问你！”
“是什么？”大概是天性的直觉，犬井户缔在他热切的视线里缩了缩脖子，配上一天下来乱到翘起的长发，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毛茸茸的动物幼崽，无能地警惕着，柔软又无助。
“呐，小狗和小猫的话……”诸伏景光看着那只盛满信任的金色眼眸，刻意拉长了的尾音柔软又狡黠，“你会更喜欢哪种？”
“高明哥哥——”
“嗯？怎么了，景光？”
诸伏景光趴在茶桌上，侧着把脸压在手臂上看向兄长：“我想养……”
深知家里的隔音如何，他故意把某个关键词说的很含糊，只是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期待，让诸伏高明立马对他省去的词语心领神会。
同样年幼的兄长停下书写的动作，下意识把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迅速回忆了一下今天回家时看见的幼弟的挎包、帽子、罩衫等一系列具有遮掩属性的物件，心中生出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他捏住幼弟的脸，虽然有些生气，但还是配合着压低了声音：“你又捡回家了吗？”
“哪里有又！”诸伏景光握住他的手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地狡辩起来，“才刚刚成为朋友，还不肯跟我回家呢！”
“……未雨绸缪的想法值得表扬，至于其他的……”诸伏高明瞥他一眼，径直抽出手，“你想好怎么跟妈妈说了吗？上次抱回来的小狗把你的房间弄得一团乱，她可是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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