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满室嬉闹声,太后到来的通传声由远及近喊了三遍,愣是没有人来开门相迎。
太后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玉楼立刻会意,上前几步,推开了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里头的人原本还在嬉笑,扭头一看门外的阵仗,都乖觉地熄声闪避。
只剩殿中央那道明黄的身影还赤着脚趴在地上,投入地逗弄地砖上钧窑斗盆里那两只厮杀正酣的蛐蛐,浑然不知太后的到来。
站在一侧的太监瞥见太后愈发难看的脸色,颤颤巍巍地开口提醒少帝:
“陛下,太后娘娘来看您了。”
少帝闻声愕然,飞快扭头回望,正对上门外垂眸盯着他的太后,浑身一哆嗦,手上的蛐蛐探子应声坠地。
他飞快从地砖上爬起身,又是整理凌乱的衣襟,又是忙着找鞋,最后还是宫人们从案几底下把鞋掏了出来,合力给他穿上了袜靴。
这一顿忙上忙下的工夫,太后早施施然进了殿坐于上座,连茶都抿上了。
少帝扶了扶头上的金冠,“母后怎么来了?天气太热,朕坐着批阅奏折实在困倦,这才玩上一局透透气。”
太后斜睨了他一眼,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急办,她也懒得再跟少帝掰扯有的没的,伸手指了指置于殿角的紫檀剑架,上头横陈着镶金错玉的天子剑。
“詹信抗旨不遵,贻误战机,罪无可恕。陛下,不如就请郑国公携天子御剑出面,也不必将人押解回京了,就赐死于叛军城下,以正军法!”
少帝怔愣一秒,原是詹信那头又捅了新篓子惹怒了太后,原本战死沙场的体面死法太后也不愿给了,这便要让人以最屈辱的方式跪着以死谢罪......
念及詹信出现后,太后连自个儿的闲事都少管许多,少帝一时倒还有些舍不得他就这么死了。
更何况,这么个死法,长公主那头肯定要闹起来的。
他这个皇姐自遇到这么个书僮,所作所为已全然不似从前的怯懦和沉默......
少帝干笑一声,“皇姐若是知道母后教驸马如此受辱而死,只怕...闹起来不得罢休。”
太后嗤笑一声,眼珠子顺势往上一掀,“她选了这么个货色,很该知羞了!还闹什么闹?呵,闹起来难道她就光彩?!
就这么个贪生怕死的男人,她也不必守那劳什子的节了。你亲自选好人,立刻让她改嫁!”
话说到这份上,少帝也同意了。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上前草拟了赐死詹信的旨意,太后看过尤觉不解心中怨气,她提笔用朱砂在上头又添了几句难听的话。
正待收笔封缄,御书房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西北八百里加急军报!"
传令的小太监在门外跪下,双手高举加急军报。
太后有些不耐烦地甩了手中朱笔,笔尖上垂落的朱砂滴在明黄色的绢帛卷轴上,流洇开几点刺目的红。
“什么加急军报?送进来!”
小太监双手高举军报,跪着进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陛下大喜!太后大喜!西北大捷!驸马率军奇袭叛军,贼首当场伏诛!余众溃散逃窜,俘虏一万余众!”
“什么?!”
少帝惊得没能握住手中的金丝笼,里头的两只蛐蛐随即一死一残,没了动静。
少帝心疼地下意识蹙眉,却到底顾不上抢救它们了。
他看向太后,太后也满脸震惊地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脸上俱是风云突变,神色难看得各有千秋。两人哑然无声地对望着,都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却是半点也想不出眼下这状况该如何应对。
殿内诡异的气氛无声蔓延,在场宫人都是人精,还有什么看不懂的。纷纷乖觉地屏息垂首,只恨自个儿倒霉,赶上了今日的当值。
殿内安静得足足好似耗了千年万年,太后终是支撑不住骤然翻涌的气血,她后退几步,险些仰面栽倒在地。还是她身旁一直敛眉低目的玉楼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了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个贱奴,区区三千兵力,拿什么赢?他不可能会赢!”
“这其中绝对有猫腻!”太后扶着玉楼的臂膀,勉强站稳,深吸一口气:“快快细说!他怎么攻下的黑石峡?!”
方才还喜形于色,激动地浑身发颤的传令小太监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抢着来报的“喜讯”落在上头人眼里无异于“悲报”,也很可能就此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他越想越怕,两股颤颤,强忍着涌上来的尿意,额头贴地,恨不得立刻把头磕出血来求个宽恕,声音掩饰不住地低落下去,甚至带上了点哭腔。
“昨夜,驸马趁叛军宴饮无备时,易装潜入敌军城池,趁送菜的名目又进了贼首大帐,趁其不备时攻其要害,当场拖尸带出帐外。
叛军就此大乱,我军潜伏的将士此时压入城池,攻其不备,天将明时已斩敌三千,其余在场叛军皆缴械投降,大军俘获粮草辎重无数......”
“够了!不要再说了!”
太后叫声尖利,差一点把在场众人的耳膜刺穿。
地上的小太监终是没能忍住,尿了出来,濡湿了地砖,一股难闻的骚臭味弥漫在殿内。
玉楼贴心地替快要气到晕厥过去的太后掩住口鼻,微微皱眉。
两旁的宫人得了示意,上前将小太监拖了下去。
那份加急的捷报轻飘飘地落在地砖上。
太后皱眉扭首,视线再度落于桌案上那封未及封缄却已然作废了的旨意上。
可恨,差一点就彻底铲除詹信这个祸害了......
少帝轻咳一声:"母后,这旨意......"
“烧了罢。”
太后盯着那卷没用了的旨意,冷笑一声,“和方才那报信的小太监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
三州之内,叛军残部占据的最后一座庆州城池在黑石峡军寨被攻破后的第五日清晨放弃抵抗。
城门在黎明未尽的暗色中“吱呀”一声徐徐洞开。
叛军校尉赤着上身,手中挥动白布,一步一步走出城门,在大军阵前双手高举白布,屈膝跪了下来。
“城中还有数千弟兄,都是自愿投降,望龙虎军缴械不杀,留我们一条命!”
““这是自然。同前头的俘虏一样,想回家的报上姓名和户籍,就可以自行离去了。”
詹信下马扶起他,“愿意留在军中,戴罪立功继续效力的,就领合骑编号,入队归列。”
那叛军校尉闻言,黯淡丧气的双眼随即一亮,万分欢喜地回城奔告他人。
傅椿生暗笑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这最后一城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还是驸马高明......”
“少跟我贫嘴。”詹信侧目看了他一眼,也笑了。
“全军上下整队,进城检视,若遇残破损坏之处,都搭把手,帮着百姓一道修缮好!”
语毕,詹信解了披风,随手挂在断垣后的歪脖子树上,撸起袖子,弯腰拾起地上的半块青砖,见傅椿生还呆立在身旁不动,“你愣着做甚,还不快来搭把手?”
傅椿生叹了口气,也撸起袖子,弯腰捡碎砖,嘴里轻轻嘟囔道:
“驸马,你就是太心善,三个城池都帮着修理一番,这,我们何时回京啊?
难道,京中都没有什么你牵挂的人了么......”
瞥见詹信含笑不语,只是蒙头干活,傅椿生认命,努力往墙上码好的碎砖缝隙间填浆。
“就算驸马你没有牵挂的人,我...我们弟兄们可都有牵挂的人,您也要为我们想一想嘛......”
“抓紧补墙,少说几句。今日便能动身了,速速归去......”
闻言,傅椿生立刻噤声,专心干活。
詹信将一排青砖仔细重新码上断裂的墙头,俯身取泥浆的时候,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现起远在京城公主府里那人柔美的面庞。
京中怎么可能没有他牵挂的人......
于他而言,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就只有她一个。
若是没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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