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3月,热河沦陷。3月2日晚,胡适到闻桦府中吃饭。
“南凌已失了。”闻桦垂首,神色郁郁,“百姓痛恨朱雀的虐政,不肯与军队合作,甚至危害军队。此次我派出的丁旅,行入热河境内,即有二营长不知下落,大概是被百姓们‘做’了。后援会最好派人去做点宣传工作,不然仗越来越打不下去了。”
胡适冷笑道:“宣传?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在这里说空话,人民受的苦痛是事实。你把天都说破了,有什么用?最好就是你自己到热河去,把朱雀杀了或是免职,人民自然会信任你是真心的。”
火锅喷着热气,汤面嘟嘟向外冒泡,羊肉熟过了几遍,桌上的人却都不动筷。
“现在已不是杀一个朱雀就能解决的事情了。宋胡安调出北平后,朱雀在热河一家独大,他本来就是酒肉将军,不懂政治,不懂军事,得了权,自然是无法无天。我顾念他在旧派中举足轻重,又与我是发小,一直隐忍不发,到如今,终于惹出了大祸。”闻桦叹道,“他将东北军整个的名声弄臭了,纵然我去,也没用。”
“有没有用要去过才知道,我有一个天津朋友,滦东人民受的痛苦他是亲眼所见。人民望日本人来,人心已去,若不设法收回人心,什么仗都不能打。你现在在这里叹气有什么用,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
闻桦只是沉默。
“你不是怕了吧?”胡适前倾身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从前你说委员长压着你,不许你抵抗,那么锦州守卫战时,南京政府明令你守卫锦州,你为什么以只愿全国抗日‘玉碎’、不愿东北军独自抗日‘瓦碎’为由,拒不受命?尽潜,你是不是在珍惜自己的羽毛!”
“抗战不能只有东北军!日本所图乃整个中国,只有东北军哪里抵挡得住,我当时是想以此要他彻底放弃不抵抗政策,全民族抗日,可谁想他们袖手旁观得如此心安理得,我屡次要求中央增援,南京却只是说‘关内队伍无论从何方面计划,皆无出关援助之可能’。我带东北军改旗易帜,是为了中国有个更好的未来,不是给他们做挡箭牌!”
胡适凝目片刻,忽地轻蔑一笑:“这不就是怕么。唉,尽潜,去年你与汪精卫交恶之际,我曾劝过你,华北的抗日大任,决非你的能力可以轻易担当得起的,若你父亲在或许有几分胜算,你资历尚浅,手段不够毒辣,怎么挑得起这个摊子。”
“我有心救国,因此想要改变中央的错误政策。可是我无兵无权,谁听我!”
“我看出来了,尽潜,你是不是想着,若是中央坚持着这个什么,错误政策,你就要带兵出走,另立门户,或者投奔共《产》党?”
闻桦目光一闪,骤然冷落:“适之,我当你是朋友,才与你说这些话,你心里若是存着私念,先入为主,那么我们的谈话毫无意义。”他直视胡适,“你说我舍不得军队消耗,这没错。与苏一战的惨败令我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我不敢再拿他们冒险。但如果你说我志虑不纯,有心谋反,这是恶意忖度,恕我不能接受。”
“不用和我解释。和南凌人说去。”胡适说罢,默然半晌,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铁青着脸,“告辞。”
次日,《独立评论》刊登了胡适撰写的《全国震惊之后》,上书闻桦五大罪状。
“自己以取咎取怨之身,明知不能负此大任而偏要恋栈,贻误国家,其罪一;庇护朱雀,纵容他祸害人民,断送土地,其罪二;有充分时间而对热河、榆关不作充分的准备,其罪三;时机已急,而不亲赴前线督师,又至今还不引咎自谴,其罪四;性情多疑,不能信任人,故手下无一敢负责做事的人才,亦无一能负责自为战的军队;事必恭亲,而精力又不允许;部下之不统一,智慧之不统一,……都由于无一个人肯替他负责任,其罪五。”
最后得出结论“他的体力与精神,知识与训练,都不是能够担当这种重大而又危急的局面的”。他又将原稿送给闻桦,劝他辞职,将华北全部交给中央负责,“如此则尚有自赎之功”。
闻桦没有看到,不是他刻意回避,而是此类文章如雪片铺天盖地,仅仅将公文从谴责信挑出来,就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哪里还顾得上细看内容呢。
报上每天都有五花八门的骂论出现,胡适的那篇文章很快也淹没在大潮里。国民公愤之中,每个人的怒气都微不足道,很快会被后浪冲下沙滩。但公愤的好处也在此,永远有后浪。
舆论声讨愈发剧烈,闻桦不得不两发辞职信函,但蒋<介>石均未回复。
华北的学生开始集会、演讲,渐渐起了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局面,他心急如焚,再次急电蒋<介>石。蒋<介>石仍未回电,但终于从南昌飞到保定,约闻桦至此会晤。
“热河一战,宋胡安临时受命,来不及集结兵力,仓促应战,将无守志,兵无战心,日军又来势汹汹,战败是无可挽回的。但如果重新调集兵力,补充弹药,热河反攻还有希望!虽然这些年,朱雀在热河实施虐政致使百姓仇视政府,但他们到底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若不想沦为亡国奴,他们愿意跟政府军合作,只要调中央军北上,与东北军在长城一战集结,纵使热河无望,长城守卫战一定能赢。”闻桦沉声道,“只要能把仗继续打下去,别说辞职下野,就是要我的脑袋以平民愤,也没问题。”
蒋<介>石连连点头:“尽潜,你的心意我知道。现在全国舆论哗然,对你我都不谅解,处处为难苛责,咱们俩是风雨同舟,命运与共,必须有一人下水,以平民愤,否则将同遭灭顶。你既有保全大局的心,我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我先是不战而失东北,今又丢热河,早应引咎辞职,我回去便通电全国,也不必等回复了。”闻桦观察着他神色,又道,“日本图谋不小,从前我以为它只是要守住在东北的特权,至多谋得一亩三分地,如今却领悟,它们要吞并中国。中央要迅速调劲旅北上,收复热河,保卫华北,不然大半中国将要落入敌手。”
蒋<介>石又连几个好,不愿多谈的模样。
闻桦深谙打太极之道,虽怵他发火,却不得不追问道:“中央打算什么时候派兵?派哪支军队?依我看,十九路军就很不错,一二八淞沪会战时他们打得很出彩。”
蒋<介>石皱皱眉头,支吾半晌:“他们来不了,在福建打共《党呢。”
“国难当头,共《党哪里有日本威胁大呢?”
蒋<介>石凉凉瞥他一眼:“共《党的苦头你没吃过,这是一群拖不垮打不死的幽灵。要没有他们,中国何至于动荡到今日?”
“那,别处驻扎的军队总可以调度吧,五军呢?”
“长城保卫战是一定要答应的,无论如何,我也要代表南京政府给出一个交代,要是让共《党抓住了这个把柄,指不定要发作成什么样子。你不用管没干系的事情了,我已经让人给你安排好出国事宜,去美国考察一段时日。军事器械倒是其次,主要看政治制度,意识形态。”蒋<介>石意味深长地说,“共《党是咱们最大的敌人,你可不要对他们心生同情,走错了路。”
这想必是听了胡适的话,以为他真有叛逃出走之心。
闻桦沉默,面目的棱角不受控制地冷峻起来。
他这些年确实与共《产》党的人有过接触,但都是公事,交接人质,传递两方政府的意见,或是协商解决工人运动引发的问题。蒋<介>石明明特许了他,如今却又明里暗里地讽刺他一心二主。
难道国难当头,蒋<介>石一心要维护的还是自己政府的唯一性、领导性和稳固性吗。
蒋<介>石见他态度消极,又婉言安慰几句,打哈哈的话闻桦懒得放进耳朵里,只是匆匆应了。
回北平后,他迅速安排好接替事宜,宋胡安挑起大梁,林继辅助。军内鲜少有人知晓内情,对他身为大帅却在关键时刻出走的行为充满怨言。好在民愤平了些许。
一切停当,闻桦通电全国,宣布下野。
下野后的日子并不宁静。从北平到上海,暗杀从未间断。闻桦有时也想,杀了他能有什么用?他改变不了任何事,威胁他无济于事。后来他明白,正是因为他没能改变时局,所以才要杀他。一个雄踞东三省、手握三十万重兵的军阀,居然对局势毫无撼动。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
到了上海后,他做青帮老大的朋友要派保镖保护他,他婉拒了。如果那些人全副武装地围着他转,简直是时时刻刻提醒他有多珍视自己生命,又有多漠视东北民众的生命。
暗杀大王王亚樵派人刺杀他的那天,他和往常一样,身边只有钟故山和另一名乔宥留下的私人警卫员。
他们刚从医院出来,闻桦手背上还贴着输液胶布,猝不及防就是一记冷枪贴着耳朵窜过去。
钟故山下意识摁下他脑袋,另一名警卫员项归拔枪反击。对面至少有十几个人,枪子儿将他们附近的掩体打得如筛子般,街道瞬时硝烟四起。
闻桦咬牙,他一时疏忽,没有带防卫手枪,身旁只有乔宥送的那把勃朗宁。谁会料到就医途中还会遭遇意外呢?
“要没子弹了。”钟故山沉声道。他枪法准,但耐不住对面人多。
闻桦掏出后腰的手枪,将子弹压进膛,向不远处的小巷指了指:“故山,随我进巷。项归,你在外呼应。”
项归应声掩护,闻桦与钟故山趁硝烟未散,利落起身,躲着流弹跑向巷子。左前方的路灯忽然爆响,原是被打穿了电线。闻桦迅速回头,朝身后混乱的人影开出一枪,一击毙命。
他们转进巷子,依靠地形优势且战且退。这是长城抗战以来闻桦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对方枪法狠辣,偶尔还会发射暗器,那毒针泛着绿油油的光,匆匆瞥过一眼便叫闻桦心下悚然。
子弹所剩无几,闻桦右手持枪,左手从军靴里拔出□□,冷声道:“准备近战。”
他瞄准不断逼近的杀手,正欲扣动扳机。眼前蓦地一暗,头顶传来风声,竟有人从墙头跳下,扑向他。
钟故山惊呼:“大帅!”
“别管我。”闻桦被蒙头砸倒,手肘磕到了地面突出的石子,瞬间发麻,手枪也被撞得脱了手。他反应奇快,翻腕先用军刺割伤了还未从他身上爬起来的偷袭者,“优先解决前面的人。”
对方为避免二次受伤,松开了他。他就此机会向一侧斜滚,稳住身形,看清了来者:浑身腱子肉,威猛健硕,戴黑色面罩,鼻梁高挺,有一小道疤痕,眼睛明亮有神,透着股狠劲儿。
闻桦握紧军刺,这人早料到他们会撤进小巷,是以提前在此埋伏,就等着瓮中捉鳖呢。
不过,他闻桦就算虎落平阳,也不是什么人都算计得了的。闻桦冷笑,轻挑刺刀刀尖,对方果然被激怒,猱身而上,拳风裹挟着白光,逼得闻桦退了数步。
他现在经不住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必须要赶在体力耗尽之前结束战斗。闻桦顶开匕首,卖了个破绽。不想对方并不上当,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反手将匕首平掠过他面旁,近得能看清刀面的划痕。
闻桦放弃了诱敌深入的企图,军刺转守为攻,招招下死手,刀光舞出了残影。对方惊诧之情溢于言表,不都说闻大帅毒瘾缠身、身体羸弱吗?这军刺怎么使得如此咄咄逼人?
两人缠斗十数回合,闻桦其实已体力不支,但他死命扛住了匕首的每一次力压。健康情况恶劣是真的,意志力异于常人也是真的。他的信条就是多撑儿一会,直到困难先行投降。
“当”一声,刺刀挑飞了匕首。彪形大汉愣了不到半秒,刺刀破风而下,贯穿了他的右手手臂。他忍住痛苦,一拳打在闻桦胸口。闻桦瞬时眼前发黑、气血上涌。
肾上腺素爆发,闻桦挺住没有晕倒,回手猛击大汉颈侧,一下就将人砍倒了。他跪地掏出手铐,将人绑缚好,直到确认对方无反抗能力,才俯身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吐进了泥里。
钟故山刚料理完他前头的杀手,转头就看见有人从巷子深处冒出来,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那些人见势不好,匆忙举枪射击。只听得嗖嗖一阵乱枪扫射,前来接应的项归及时赶到,击毙了余党。
“大帅。”钟故山着急地扶起闻桦,“您怎么样?”
闻桦脸色苍白,但无性命之忧:“没有大碍。”
项归捡回了他的枪和玉珠,他拿到近前一看,玉珠被摔出了裂痕,不由心疼。
“杀我的人不少。”闻桦收起玉珠,示意项归扯下大汉的面罩,“你是第一个把我们逼到如此境地的人。”
面罩下的脸不过二十多岁,却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将头扭向一边,一副“任君处置”的倔强模样。
闻桦问:“你叫什么?”
“江北望。北望中原泪满巾的北望。”
“听口音是奉天人。”闻桦轻叹,“难怪你如此迫切地想杀我。”
江北望凄然大笑:“你有这一身好武艺,为何会不战而逃?我家中诸人都死于日寇之手,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你杀我,我不怪你。” 警笛声渐近,闻桦咽下翻涌至喉口的血,“赶紧走。”
项归诧异地与钟故山对视,闻桦居然会放过杀手?是因为对方是东北人吗?
江北望愕然抬头,看了看三人,一骨碌爬起来,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跑了。
闻桦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尽头,蓦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闻桦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医院病房,到处是白色,充斥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他右手手背上插着针头,头顶挂着点滴。
他又做了噩梦,梦到九一八的晚上。他犹记得梦将终时浏览的一份报纸,上头写了一首诗,让他心神不安。
“赵□□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最当行。”
要是见到乔宥……这怎么和乔宥解释呢?
若是全文杜撰倒还好,偏偏赵四是真有其人。三分真,七分假,最叫人难辩清楚。
好在短时间内见不到他,兴许他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翻篇了。
他想着,将视线从天花板挪下来,环顾室内。
夕阳的余晖暖暖地扑进室内,窗台上玻璃茶杯折射着清澈的光,浅棕色茶水悬浮着细微的茶叶末,漾出温和纯净的茶香,窗前立着一道颀长人影,新军装熨帖平整,干净得闪闪发亮。他正入神地翻着报纸,落日的橘光穿过他栗色的头发,柔柔地镶上金边。
闻桦半撑起身子,哑声说:“乔宥。”
这五年恍如隔世,他在刹那误以为过去一千五百六十天的煎熬与期冀是一场卑微的幻想,乔宥从未离开,又有转瞬的错觉,或许他的患得患失逼疯了自己,乔宥从未回来。
乔宥抬头,下意识露出个笑,旋即放下报纸,向他走来。
德国严苛精细的训练将他炼成了标准的军人,举手投足间皆是凛然正气,每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行伍之人特有的野性和克制。面目棱角分明,仍如过去一样,只是目光愈发犀利,炯炯似雪白电光,霎时照亮暗夜中黑茫的一切。
“以后不要就带两三个人出去了。”乔宥坐在床沿,心疼地将闻桦的手指拢在掌心,他手背本就被针扎得发青,打过架后更是肿得触目惊心,“你看看这肿的。”
闻桦抽回手,缩进被子里,嗓音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
“见过穆靳了吗?”
乔宥点头:“下船后他就派人把我接去了办公大楼。他让我休息几天,很快安排交接任务。说现阶段师长不会变,仍是任溉,我是副师长,等日后熟悉工作,会转正。”
事实上,看穆靳的意思,转正的可能性不大,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清闲一点他才能全身心照顾闻桦。
闻桦苍白的脸上显出些血色,他不置可否地抿抿嘴:“来的路上有特务跟着你吗。”
“甩掉了。现在管的怎么这么严?到处都有巡捕。”
“一直在抓共《党。抓到就枪毙。”闻桦低低地说着,压抑不住地咳了三四声,“都是青年才俊,任溉认识几个,想替他们说请,反被记了处分。”
“这叫什么事?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乔宥倒了杯水,蹙眉看闻桦喝下,“咳得这么重,有多久了?”
“咳嗽不算什么,好治。”
他尽力压抑颤抖,艰难地端着水杯。
时钟在咔哒咔哒地行走,刻板地划着上一个瞬间的流逝。
“瘦了,”乔宥的目光一遍遍地抚上他瘦骨嶙峋,“好多。”
“忙。继任司令后,许多事都缠着我,东北的要管,华北的要管,还要常去南京开会,在各地奔波……累也累死了。不过现在好多了。”
闻桦不想笑的,他勉强挤出笑容时,眼下乌青与倦色便显得更加突出。人都瘦得皮包骨,还要再笑,简直比鬼还可怕。
乔宥小心翼翼地说:“过几天,和你一起做个检查,行么?”
本该过几天再徐徐图之,但瞧闻桦的状态,乔宥觉得戒毒刻不容缓。
“听你的安排。”
“德国的同学为我推荐了一位医师,我请他来看看,好不?”
“嗯。”
“会很痛苦,但是……”
闻桦打断他:“东三省都让我丢光了,我剩下的也只有意志了。”
乔宥怃然:“尽潜。”
闻桦没来由地烦躁,围绕他的目光不是憎恨就是怜悯,他强撑体面,同时深知自己一塌糊涂。他没对身旁任何人流露过脆弱,但是乔宥一来,他所有的情绪陡然复苏,正面的、负面的都齐齐上涌。
乔宥良久无言。他们四年没有见面,又有一年音讯不通,他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和闻桦说话才好。说轻了,怕伤他自尊,说重了,又怕苛责了他。
“来时谷裕与我讲了九一八和热河失守,事态所逼,情非得已,内有忧外有患,你既要顾及南京的面子,又要保护治下百姓,其实已经做得很好。即便有些地方力所不及,也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乔宥再次试探着握住闻桦的手,这次闻桦没有躲,“你如今三十岁,正是大有可为的而立之年,养好身体出国进修,回来才能杀个回马枪,让鬼子血债血偿。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真的把他们踩在脚底下,你才能出了胸中这一口气。”
闻桦默默听着,视线中的床面像是大旱三年的土地,水分被阳光烤得干涸枯竭,不得已敞开深不见底的裂缝。他被那道深渊吸引着,无可遏制地向之坠落。
乔宥起身拥住他,低头时下巴顶着他发旋,鼻尖钻进一缕清淡的药味,苦但是透澈。
“你恨日本,我知道。他们不信你,我信。”
闻桦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正好能听见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腔内血液收缩的动静异常浑厚,仿佛云端之上古钟亘古不变的呼吸。大地上的裂缝悄然合拢,深渊被封回地心。他轻舒一口气,仿佛呲着毛刺儿的伤口被抹了清爽的膏药。
乔宥撩开他额前碎发,浅淡的疤痕藏进不为人知的角落,被闻桦用心头血供了三年。鸦片吗啡几乎摧毁了一切,它掩在灰尘之下,是废墟残骸中的最后一粒玉珠。
“从今以后,我哪里也不去,就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闻桦仍未说话,但微微闭眼,说不清是心安还是疲惫。下一秒,额头传来温软的触感。
冰凉的疤痕蓦地滚烫,火色烧得那一片皮肤都透着红光。
我不能是你的累赘。
闻桦这样想。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然后靠在沙发上煮茶看报,窗户微微敞着,春日独有的甜味在缝隙间徘徊。短暂的情感宣泄后,执手相默的无言被打破。他们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恢复至从前的状态,仿佛山海相隔的四年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傍晚,他们正午前分别,日落后同归。
“小郑呢,怎么没见他跟着你?”
“我让他往咱小姨送了一趟东西,有些是从东北出来时仓皇带上的,有些是咱们留在北平的。实在丢不得,否则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折腾他。他可能直接回北平,宋胡安在那里主持工作,催他催得紧。你想见他?”
“什么咱小姨。”乔宥笑了几声,“既然有正事,也别忙活他了。宋胡安如今怎样?”
“他,而今俨然是第二号人物了。他会做事,有能力有手腕。”
乔宥皱皱眉:“他和南京还有联系吗?”
“有。”闻桦用调羹拨出细丝丝的茶叶,将茶水淘得比玻璃都干净,“现在靠他挑大梁,一时不能闹得太难看。等这阵子过去,解决一下。”
乔宥心烦意乱地折起报纸,开始剥橘子:“问题很严重?”
“你自己问他吧。”
“老天爷。他要把我置于何地啊。”乔宥骂了一句,将橘子瓣搁到闻桦手旁的碟子里,“橘络去火,这次就别撕了。”
闻桦模模糊糊地想起乔宥在他身边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竟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他没有纨绔子弟的麻烦劲,也从不挑剔,但乔宥总是记得他更喜欢什么,更不喜欢什么,然后明里暗里地照顾着他。乔宥走后,他确实有过不习惯,仿佛一切事物平白长出了棱角,与他处处相抵。这样的五年囫囵吞枣,跌跌撞撞,他麻木无感,也没觉得很难接受。直到乔宥回来,他一点点泡进蜜水里,才发觉过去五年是没人疼没人爱的苦日子。
“他是把挺好用的双刃剑。”他吃下橘子,“但用不好就是作茧自缚。”
“这几年在官场上混得身心俱疲吧?你累了,歇歇也好。”乔宥不由自主地揉了揉他头发,“苦日子到头,好日子就快来了。咱俩在一块,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闻桦轻叹。
乔宥倒掉剩下的茶,清洗干净杯子,说:“十一点了,打完镇定药就睡吧。”
“你要回去?让门口的保安带你穿小路,现在街上都是暗探,走大路会被盯上的。”
“我不走。”乔宥起身,“我去和护士要张陪床。或者我就睡这个沙发上。”
“穆靳会不会安排人监视你?”
“现在又不是在学堂里,他也不是抓早恋的教导主任。”乔宥说着,开门叫了项归进来,“有陪床没?”
闻桦道:“陪床很小,睡不舒坦的。楼上有客房。”
乔宥回头:“我说过,寸步不离。没在你床底下打地铺算不错了。”
“那你,”闻桦扯了张湿巾擦手,缓缓地说,“你和我挤一挤吧。项归,拿条枕头来。”
乔宥补充:“再拿条被子。”
闻桦用力将湿巾扔进垃圾桶,“咚”一声:“你不愿意和我睡一块儿?”
“……你是病人。”
乔宥想的是多给闻桦些独立空间,然而闻桦并不打算领他这个情:“你歧视病人吗?”
“天,小孩儿一样。”乔宥无奈地对项归说:“那先只要枕头。”
项归点了头,又道:“大帅,上午的杀手要见您。”
乔宥与闻桦相视而笑:“果然来了。”
江北望略感诧异。刚经历过暗杀和打斗的闻桦神闲气定,对他的态度也平和友好,好像自己的鼻青脸肿并非拜他所赐。
闻桦示意他就座:“找我有事儿?”
江北望坐下:“我想知道,为什么放了我?”
“我父亲也死于日本人之手。”闻桦身子微微前倾,“国仇家恨,你我是同道中人。何必自相残杀?”
“你不怕放了我,我转头再来杀你?”
“你带的那些手下可能会杀我回马枪,但你不会。”闻桦定定地望住他的眼睛,“你不是恩将仇报的人。所以你坐在这里。”
江北望心中一震,嘴上仍说着设计好的说辞: “我想不通,你能说出那些话,为什么会将东三省拱手送与日本?”
为什么?闻桦苦笑,视线下移。他的可悲之处在于,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撤退。因而无论如何矫饰,他的辩驳都苍白无力
“我无法和你解释。”闻桦松开握得骨节发白的手,“我唯一可以担保的,就是由我而生的,会由我结束。”
江北望出发前,脑海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夺话语权,一个说“不要相信他的甜言蜜语”,另一个说“也许他并不如别人口中那样昏庸怯懦”。等到此刻,这两个声音都噤口卷舌了。闻桦像白开水,没有花里胡哨的哄骗,也没有油嘴滑舌的推诿。在他面前,所有质疑都变得无所轻重。谁会对清澈见底的纯净水再生二心?
江北望摩挲手里的兔毛毛蒲:“行动失败后,我不能再回王亚樵那里了。”
闻桦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那毛蒲不长,不是长弓用的规格。看毛色是东北山间野兔的模样。边缘有被焚烧的痕迹。
闻桦不动声色:“你想参军吗?”
江北望哂笑:“那我何必来找你,在哪儿参军不是打仗?”
闻桦闻言稍偏头:“想来我这儿吗?”
江北望现在毫不犹豫了:“想。”
“欢迎。”闻桦一拍膝盖,站起身,“故山。”
钟故山推门而入。
江北望转头看来者,神色沉着严肃,周身并无寒意,却总让人觉得冷嗖嗖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闻桦身边的人似乎和他都是同样的沉稳肃静。
“介绍一下,江北望。”闻桦绕过茶几,拍了拍江北望胳膊,“新同事。”
钟故山客气地与他握了手,引他去见其余保镖。
乔宥与他们擦肩而过,边瞧他们的背影边走进病房:“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啊。”
闻桦关门:“难得招贤纳才。”
“辛苦了。”乔宥揽过闻桦脑袋,对着他脸颊亲了一口,“早休息。”
这一夜是乔宥自出国第一天就开始盼望的夜晚,却睡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踏实舒服。闻桦呼吸声平稳和缓,但他无法安然入睡。报纸上促狭讽刺的言论与同僚们的冷嘲热讽如飞梭般来回穿刺,最终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纯黑幕布。他眼睁睁地看着闻桦被黑布包裹,无从挣脱。
即便闻桦真的从国外学成归来,便能摆脱“不抵抗将军”的恶名么?蒋会不会把东北军还给他?会不会再让他与日作战?假使真有战功,蒋又如何对待他?把他带到这里,能算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吗?
暮夜月明,纱帘堪堪拢住月光。闻桦侧躺着,滚到了乔宥怀里,大多数被子都被卷到了他那里。乔宥后背露在空气里,夜里降温,凉风吹过偶尔觉得冷。但他不愿抢被子,也不愿起床去拿大衣。
他睁眼时看到闻桦的侧脸,闭眼时看到闻桦的一切。他就这样混乱地转换着,在半醒半睡间度过了回国的第一晚。
粉饰太平的日子,越来越少。
往后的日子乔宥在忙一些没有意义但是很耗时间精力的工作上,先是熟悉了大概的工作流程,又研究了很久的蒋<介>石思想言论集,尽管被“领袖”“剿共”恶心地饭都吃不下去,他还是规规矩矩地交了十篇思想体悟。
对于这些文稿,闻桦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乔宥很反感个人崇拜和上层路线,平常涉及这个话题的时候都是能避而不谈就不张嘴,尽量少给自己惹麻烦,如今居然能唱出长篇累牍的赞歌,用的还是最符合领导审美的形式。无论是作为资深的实用主义者,还是有独立思想的青年军官,乔宥都不像是能完成这件事的人。
乔宥觉得很好理解,这只是命题作文而已。何况他有一个叫谷裕的兄弟已经给穆靳当了五年的秘书,投其所好地帮他改改不是信手拈来的事么。
穆靳阅读完后果然很高兴,夸他态度端正,认识深刻,言语中的防备和疑心也消除不少,表示会为他安排师长的转正事务。乔宥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他并不着急,他只是想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不是要三下五除二地立刻拿回实权。什么事都得循序渐进,操之过急只会埋下无穷的祸患。
在此期间,热心的克莱斯特少帅又从德国寄来很多辅助药品,乔宥和他推荐的主治医师米勒一一检验,确认无误后才加入治疗方案。
米勒说:“从前少帅与我说你们感情深厚,恩爱甚笃,我还以为是他故意夸大,今日一见,才知是半分不假。我从未见过哪个病人的家属能够像您这样,自学到堪比专业的水准。我敢说,即使我们现在抽身离去,您也能够顺利地帮助他戒毒。”
乔宥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米勒说的少帅是克莱斯特。
“您过誉了,还没有到那个程度。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该做的。”乔宥下意识地回头看病房,虚掩的门缝内,隐约露出闻桦熟睡的模样,“他对我很重要,是我生命的全部。”
准备工作陆续完成,乔宥申请进入山区参战,同时将闻桦接出医院,秘密转移至交界地带一处山坳里。这里位于树林深处,与村落和市镇都有一定距离。一则这里闲杂人员少,能躲开耳目与暗杀,二则山清水秀,宁静平和,利于闻桦养病。
小姨夫的妹妹臧安刚与他取得联系,他本想将她送到甘肃与小姨夫他们团聚,但她听说了闻桦的问题后,坚决要求到别墅里帮帮他们。
在上海的房子空置着,保镖们还是照常维持日常工作,对外都说他换了地方暂作休养。幸而蒋<介>石没有过多追问确切地点,他与乔宥的同居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下来。
两天适应期过后,戒毒之战真正地拉开序幕。
米勒在门外检查药品和体检报告,乔宥帮闻桦绑着护膝和护腕。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烤着窗户,白芍帘子将遮不遮,室内空气受热,融融上升。
乔宥问:“你想让我留在这里,还是待在外头?”
“外头。”闻桦艰难也坚定,“你已经拉着我走了很远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完。”
乔宥接过米勒递来的护腕和护膝,帮闻桦绑好。戒断反应会使关节异常疼痛,闻桦可能会克制不住地砸自己,尽管护腕护膝坚持到最后的可能性不大,乔宥还是抱着一分幻想。他能做的也不多,有一点点用就满足了。
起身离开前,乔宥轻声道:“如果你改变主意了。”
“我会喊你。”
“我就在门外。”乔宥忍不住拨开他的额发,揉了揉浅淡的伤疤,“寸步不离。”
这是闻桦最无法忘记的,最漫长的一个下午。
米勒先给他注射了镇定剂,等药效过去后,他在连绵的撕扯中醒来,毒瘾如浪潮般层层涌上,与往日注射时相仿,只是彼时的他神清气爽,如今的他只觉苦痛如海,无边无际。
四周万籁俱寂,却又嘈杂无比。骨骼内万蚁啃噬的痛感使他无暇顾及其他,躁动的神经却不断捕捉、放大外界的声音。那些噪音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一切。
他开始时还有心有力克制自己的动静,不想让门外的乔宥担心,但很快,理智随洪水冲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留下作为动物的本能。
他不知道自己在用头撞墙,也不知道自己的胳膊在一个小时前就磕脱了臼。他只是通过骨骼寸寸碎裂的快感冲淡虫子作祟时的痛苦。他没法考虑后果。
乔宥如坐针毡,频繁地看着手表,从秒针拖拖拉拉的移动中怨恨时间的故意为难,也在偶尔抬头的间隙中怨恨窗外天色黑得那么慢。他明白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也明白焦躁烦闷毫无用处,但他静不下心,甚至连持续地冷静五分钟都做不到。
闻桦的动作力度很大,乔宥即便离开二楼依旧能感受到撞击的余波。他不自主地数着次数,盼望这个阶段快点结束,盼望整个疗程快点结束。
米勒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屋内的动静越来越小,频率越来越低。
米勒准备好药品,推门而入。他确信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乔宥有站起来的预备动作。
但乔宥最后还是坐住了,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似乎有长长的铁钉穿过脊骨,将他钉住了。
注射第二轮药物并不费事。虽然闻桦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拼死反抗,但由于他羸弱无力,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阻碍。
米勒为他接好胳膊,简单处理了受伤害颇大的关节,最后打了一些提神的药物,使他慢慢清醒过来。
“感觉怎么样?”
闻桦没什么表情,但满脸的虚汗能够说明他刚刚的经历非常可怕。他低声道:“可以继续。”
“下一阶段,你会有强烈的胃壁痉挛和腹痛,进而产生呕吐和腹泻,频率很高,你大概要在厕所中度过后半夜。”
闻桦没有精力去看窗外的天色,听米勒的意思,已经闹到半夜了。
“告诉乔宥,我状态还好,让他不要太担心,稍微眯一会。”
米勒惊诧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都这样了还惦记他?
他只能说:“我会转告他。你休息一会吧。”
闻桦疲惫地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仅仅眨了下眼,表示自己听到了。
真是,舍己为人。先人后己。米勒咂摸着,离开房间。
后半夜乔宥没有休息。他睡不着,做不到抛下闻桦独自受苦。
他听着闻桦暴怒、打滚,起初很痛苦,但后来也渐渐恍惚了。他遥遥望着渐亮起来的天色,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而迷茫。
早上五点时症状稍有缓解,闻桦得以短暂地睡一会。米勒给他吊上营养液,趁这个机会补充生命必需的能量。
乔宥没有收拾满屋子的狼藉,即便收拾了也还是会被弄乱,何必做那些无用功。他害怕惊醒闻桦,因此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坐在床下静静地守着他。
他怀疑自己最近太悲观了,才会时常想起很多年以前的旧事,这是人老后才有的状态。他正值壮年,可能是时局日下,今不如昔,所以格外偏爱追忆从前的时光。
他想起闻桦陪他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这样。闻桦躺在床上,他坐在床下。那时他们还彼此赌气。而今一路跋山涉水地走过来,他们已将对方看作自己最后的退路,毫无保留地信任。
如果十年后再回头看,会是个什么心情呢?乔宥模糊地想着,思维忽然被扭曲变形,他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乔宥被惊醒时,闻桦已如离弦的箭一样窜到厕所里去了。
他赶紧叫起隔壁的米勒,又从抽屉中找出药膏和纱布,去给闻桦包扎手背——一窜而起的炮仗明显不知道自己插着针头,那个冲劲直接在手背上划开了个口子。
闻桦扶着马桶,尽管吐出来的只是胆汁,却仍然一个劲地呕着。
乔宥去握他的手臂,只觉触手僵硬,仿佛是肌肉失去活力,无可奈何地紧绷着。他不由自主地上推袖子,直接被瘢痕累累的肌肤震住了,那全是打针的痕迹,硬块如同被地皮包裹的岩石,互不相让地挤在一起,有些地方甚至显现出明显的灰青色。
闻桦猛地抽回手臂,压着痉挛的胃部,冷汗涔涔。
他深深地低着头,微不可察地说了两个字:“出去。”
乔宥仓皇起身,快速地离开了房间。合上门的那一刻,惊骇与心疼才翻翻滚滚地漫上来。自他与闻桦同吃同睡后,闻桦一直不肯让他有实质性的触碰,他没有深究,只是粗略地归纳为闻桦身体不舒服,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在隐藏自己的糟糕。
即便是朝夕可见可感的地方,都埋藏着不为人知的崩溃,那乔宥见不到或是很少见到的呢?又掩住了多少伤痕累累?
“乔先生,您的脸色不太好。”米勒的目光转到他染血的手上,递来医用酒精棉布,“这是怎么回事?”
乔宥道了谢,用棉布擦净双手,神情比之前冷静许多:“他把针头扯开了,流了很多血,我沾了一些。他现在不想见我,麻烦您去给他处理一下吧。”
米勒见他若有所思,对事情便已猜了个大概。当下并未多说,备齐基本药品就进去了。
乔宥静默片刻,忽地站起身,写了张便签,让人递到楼下,再一路送回北平。
里头的内容很简略,乔宥也不怕有人偷拆或是检查。
“胡安,来上海,闻桦要见你。”
落款是广,斜斜地画了一个删除的符号。
闻桦上吐下泻持续了八个小时,下午三点时他终于能短暂地休息一会。
米勒为他吊上水后又抽了血:“等结果的期间你和他同步睡一会,往后的三天还有硬仗要打,你们都得保持精力。”
“嗯。”乔宥拿着温热的湿巾帮闻桦简单擦洗污渍,“弄差不多了我就睡。很快。”
这会不是讲究的时候,但有些地方对于闻桦而言不能黏黏糊糊的,他受不了。
“你自己把握吧。”米勒边写着记录边往外走。
五个小时的中场休息后,□□卷土重来。
闻桦浑身都发了水泡,肿胀疼痛,相互摩擦间有种诡异的触觉,仿佛是死掉的肉虫用尸体顶出的小山,它不会为你的意识所驱动,只是冷漠死板地躺着,生生隔绝开皮肤与肌体,无论从外还是从内,都感觉不到整体的存在。
闻桦尽力忍耐着不适,撑着床坐起来,想去上个厕所。在他迈步的那一瞬间,一簇痛感似闪电般贯彻右腿小腿骨骼,关节有如炸弹迸碎,他甚至是摔到地上后才感觉到了那种尖锐的疼。
乔宥闻声惊起,匆忙过来扶他。
“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哪里不舒服?你等等,我马上叫米勒来。”
闻桦任他扶着,尽管被他触碰的那片肌肤火烧火燎,仿佛皮肉被生生撕下来一样。
“还是……关节,”闻桦挨着床坐下,胃受着召唤,慢慢地苏醒,开始使劲地搅动自己,“和……骨头里,胃里。”
“三处?”乔宥暗道不好,米勒曾与他谈起过,这是最幸运的情况,也是最糟糕的情况。幸运是因为一旦挺过这关,后头会变得无比轻松,糟糕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活着挺过去,要么在撕裂般的痛苦下身不由己地选择结束生命,要么复吸,此后越陷越深。
乔宥用衣袖擦去闻桦额前的冷汗,抬声喊米勒。
米勒小跑着撞开门,手上捧着报告单,边核察指标边走过来,喃喃道:“果然如此,这可是意料之外。”
他迅速做完基本检查,语气沉重地说:“是咱们预想过最坏的情况。”
“按最坏的计划实施,有几成把握?”
“三成。如果他意志力够坚定,也够幸运的话。”
“这三成是戒毒成功的概率,还是……”
米勒注视着闻桦:“是活下来的概率。”
“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有。”米勒此时方缓缓抬头,对上乔宥的目光,“你知道的。就那一个。”
复吸。缓戒。
闻桦的肩膀在乔宥手下狠命地颤抖,青筋暴起,隔着病号服硌住乔宥手心。
如果继续下去,三成的概率乔宥不敢赌。可是复吸,往后的变数太多,如果每次都卡在这个地方,闻桦岂不是永远摆脱不了毒品了?
乔宥不由低头看向闻桦,他尊重闻桦的意愿,但也怕闻桦在折磨下会吐露出让两个人都后悔不已的决定。
闻桦紧紧摁着肚子,冷汗顺着鼻尖滴到他衣服上,眨眼便湿了一片。
“闻桦。”乔宥抱住他脖子,下巴靠在他前额,低声道,“闻桦。”
闻桦半个身子落在他怀里,平白地生出些力气和勇气。
“继续。”
往后的三个小时被无限拉长,一分一秒的挪动都带着千钧的力量。第一天戒毒他觉得漫长,是因为要面对未知的恐惧,而今天他觉得难熬,是因为无休止的折磨。
闻桦的意识断裂,又重新拼接。他看见地狱八方恶鬼拖拉着镣铐走来,看见死神挥舞镰刀,与恶鬼争辩到底是谁带走他的灵魂。浑浑噩噩中,闻质与列车反复爆炸,应喻体浑身是血地站在一旁,金属子弹如断线珠子般落地,铮铮作响。
绵长起伏的山脉围住乱象,纷飞的战火跨越太行,苏联军靴践踏东北的土地,日本刺刀穿透百姓的胸膛。军人仓皇北望,冤魂遍布故乡,热河热血流尽,长城长缨初扬。
电文急讯劝止,舆论谴责如浪。我欲重整旗鼓,头悬三尺不让。派系群起攻之无防,少帅守土失职难谅,即日枷锁缠身,不抵抗。
回头望,悔不该忍辱纵人杀良相,悔不该受人利用自矬锋芒,悔不该只建公路不修军防,到头来枉为他人作嫁衣裳。
千人唾,万人骂,枪药炸弹骤响,习以为常。吗啡针,□□,心力交瘁茫茫,长寿无望。
他远渡重洋,他破晓天光,他孤身回到我身旁,告诉我黎明是他向。
黎明……是他向……此向……不见黎明……犹如天圆地方时自西向东……永不能得日。
闻桦听见断断续续的话,但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胃肠的绞痛还在继续,铁钩子四处划拉,像顽童在白墙上乱做涂鸦。
热血……流尽……
牡丹河岸尸首如山,血流汩汩汇入河水,生于斯长于斯的东北男儿,终将自己的血肉反哺向母亲河。
闻桦满面尘灰,混着血迹斑斑结块,爆炸蹦飞的弹片流星给他全身各处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擦伤,在军服下暗暗渗血。
苏联的军事实力远远高出他的想象,东北军在他们手下不堪一击。且不说寻常士兵枪械装备低级,便是他坐在指挥部中,也被汹涌的硝烟战火伤得狼狈不堪。
他迷茫地看着剩下的士兵搬运、埋葬尸体,不知道搭上这么多条人命是否值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捍卫国家利益还是图谋一己之私。
宋胡安从指挥部伸出喇叭,叫他回去,说有紧急军情。
他猜到是什么消息,但也不敢耽搁,步履匆匆地向那个土坑棚子走。
小郑拿着几张皱皱巴巴的电报纸,双目盈泪:“西线军情传到。”
闻桦沉声道:“念。”
“利绥号的主炮被炸毁,指挥官和6名炮手全部牺牲。旗舰利捷号被苏军炮火击沉,利绥号完全失去还击能力。江安号断成两截,沉入江中。舰上的战士无一生还。江泰号在救援的路上与苏军遭遇,被击沉,舰长莫耀明阵亡。东乙号遭到重创,两门火炮被炸掉,自沉。此一战,伤亡300余人,东北海军江防舰队,”小郑偷觑闻桦神色,低声道,“全军覆没。”
闻桦的头“嗡”的一声,仿佛有巨槌撞击暮鼓。他握紧拳头,道:“继续。”
“同江战后,苏军猛攻同江县城。守城的只有一个营和一个海军陆战大队,坚守五个小时后,同江县城陷落。陆战队大队长李泗亭牺牲。”
闻桦撑住桌子:“满洲里方向,再念。”
“满洲里—扎赉诺尔方向,第17旅全军覆没,旅长韩光第中将战死,第15旅全军覆没,旅长梁忠甲中将以及大量士兵被俘,其他人员和财产损失正在统计。”
宋胡安比了个口型:“还有吗?”
小郑连忙摇摇头。
闻桦缓缓松手,掌心被掐出的红痕久久不散。他从沙盘上拔下了两根铁针,用三根手指别住:“南京有没有说什么?”
“坚持到底,绝不示弱。清除共产主义势力,防止苏俄赤化。”
“那么军费呢?兵呢?”
“李济深将军说,中央财力有限,兵力也都集中在南昌附近打共《党,实在是不能再有什么支持了。”
闻桦冷笑,硬生生拗弯了两根铁针:“真是极好,说是全力支持,到头来不过是给了两百万,又派了个人过来。我也是年轻气盛,压不住事,被他们团团耍得这样苦。小郑,让林继派人与苏俄和谈。”
小郑听令,要向外走。
“等等。”宋胡安急叫住小郑,又转向闻桦,“南京坚持反苏,一是为了收回中国权益,二是为了贯彻□□政策。倘若就此和解,权益可以慢慢收回,谋长久之计,驳了南京政府的面子可就不好了。咱们刚刚改换门庭,不能自行其是。更何况,此次损兵折将,人民遭殃,国家蒙羞,如此轻易和谈,东北的面子往哪里放?”
“你说的不错。此一战不仅造成严重损失,更暴露了东北军的实力以及国际社会在中国东北问题上可能干预的程度,可以说为日本开了一个极佳的先例,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学着闹腾起来。”闻桦倏尔抬头,寒芒毕现,“咱们若不想坐以待毙,必须赶快结束这场错误,然后抓紧时间搞建设,提高财力、物力、军队战斗力,以备来日。”
宋胡安心下惴惴,却也不好再拦。小郑见他二人暂无分歧,忙夹着电报本跑了。
闻桦胡乱一推地图,仿佛清除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杂念。他踱步到门口,仰望晚霞如血的天空,若有所思。
长缨……初扬……
闻桦骤然醒神,发觉自己正站在长城内。
长城是龙脊,千百年来它卧在关口,见证中华民族几经分合。过去的游牧民族曾越过此处,直抵京都,制造一场场动乱,推动一次次朝代更迭。而今回望,竟都只是兄弟阋墙,小打小闹。
满山苍翠,衬得长城也生机勃勃。
闻桦不禁抚上城砖,自他触手的地方起,寒冬蔓延,草木渐次零落,一直伸展到了闻桦视线以外的地方。
树枝干枯寂寥,土地裸露,落叶被冬风吹卷,离开故土,深入是非之地。砖块憔悴,裂痕深绽,仿佛历经风雨,又遭雷霆,触手即碎。
我这个人真是招嫌啊。闻桦自嘲地想着,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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