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辞随那店小二七拐八绕,穿过客栈旁侧的巷陌,不多时便至一处馄饨小铺。
铺前炊烟袅袅,馄饨香气升腾,汤沫翻滚。
她尚未开口,便见顾流音正倚着案台,与先前在街头与她搭话的卖花女笑语交谈,语声清脆,神情极是闲适。不知何时,那店小二已悄然退去。
那圆脸卖花姑娘见她立于铺前,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对酒窝,朝她点头作揖,旋即轻盈跑远,只留下她与顾流音二人对坐。
“你倒安然得很。”顾流音瞥了她一眼,语中带笑,轻摇蒲扇,“可知京中出了大事?”
“大事?”沈秋辞蹙眉,“顾姨所指何事?”
顾流音眸色一敛:“听说户部失火,诸多机密案牍焚于一夕。沈廷遇被当街拿下,眼下已由诏狱带走。”
沈秋辞心神一震,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顾流音望着她,语气忽而转冷:“如今局势未定,暗潮涌动。镇北军诸人昨日便说,要即刻离吴城北返。”
她顿了顿,忽然俯身靠近几分,低声道:“据说圣上已下旨,命韩遂与卫昭共赴边陲。韩遂百般推诿,再三拖延,圣上便干脆设立都督府,封卫昭为大都督。这样一来,这两人皆不能避。”
见沈秋辞神色凝重,顾流音继续说着:“你身边那些男儿,一个是好夫君,背地里却与魏贞往来;另一个情郎‘华公子’,竟携那北夷人去了镇北军,你可晓得?”
赵长宴竟去找了镇北军?
可她同他索要的东西分明落在魏贞手中,赵长宴却绕至镇北军,莫非另有所图?
沈秋辞一时半会想不清楚门道,但却觉得赵长宴还有事情瞒着她。
她敛了敛神,道:“那北夷人与赵怀霁关系匪浅,似与谢氏亦有关连。赵怀霁曾言,魏贞欲借此人胁迫他。如今赵怀霁怎么又和魏贞来往?”
此言一出,顾流音神色忽然一变,神情间浮起数分骇意。她久久不语,竟似陷入沉思。
良久,她才低声喃喃:“果真……那传言竟为真么。”
沈秋辞疑惑:“什么传言?”
顾流音闻言,神色登时冷了下去,紧抿唇角,再不肯多言。她脸色沉得发白,仿佛窥得了世间不当窥之秘,整个人骤然沉静下来。
“可恶。”
她忽而一咬牙,低声骂出一句,“这事情越来越麻烦,早知就不该趟这浑水!若是被一锅端了就一锅端了,如今这般,竟连我也要折进去!”
沈秋辞抿了抿唇:“顾姨,事到如今,你我皆都入局,岂是说退便能退得干净的?若顾姨信我,便请将实情道来,或尚有解法可寻。”
顾流音叹了一口气。
“当年谢氏曾有一相好之人,坊间传言乃北夷血脉。”她说着,“只是并无实证。先帝震怒,自上而下噤若寒蝉,此等搅乱宗脉之事,纵为谣言,也断断不可外扬。”
电光火石之间,沈秋辞脑中闪过一线猜测,背脊微凉。
“赫连罕是——”她顿了顿,“赫连罕是他的生父。”
两人都没说明“他”是谁,可却一下子心里打起了寒战。
顾流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沈秋辞却觉得赵怀霁听到赫连罕身死的反常神态都有了解释,还有那深邃的面容。
这一切绝非那般隐蔽,可却让人怎么都不敢主动细想下去。
若赫连罕之事已被赵砚行握在手中,赵怀霁断然难逃一死。
她这“夫君”,一口一个“被魏贞以赫连罕胁迫”,如今看来,不过是早已与魏贞暗通款曲,为的是保住这天大的秘密。
却不料被她和赵长宴横插了一脚。
“他为何要同魏贞来往?”沈秋辞追问。
顾流音冷笑一声,讥诮尽显:“那奸宦必定也是怕自己被抓了把柄,放不下这权钱富贵,他早些时日就同谢氏同流合污,如今同那女人的儿子来往,也不是什么怪事。”
沈秋辞心下想着,却见顾流音继续说道:
“我的人亲眼瞧见,他二人并肩入了茶楼,说话交谈甚密。那日在佳人馆,魏贞拿走的那些东西,可都是亲手递给了赵怀霁的。”
“我记得他拿了地图、书信,还有一枚玉佩。”沈秋辞忽然接过话,“那些东西,应是与北夷战局有关。”
顾流音脸色愈发沉冷,神色如霜。
“秋辞,此事远比你我想的都要深。”女人劝说着,“如今吴城水深火热,你还是莫趟这滩浑水。装聋作哑、权作未闻,趁早回京——趁还来得及。”
装作什么都不知?
沈秋辞微微攥紧了衣袖。
“就算我真能瞎了眼、哑了口,可母亲尚在京中,父亲又被擒入诏狱。”她声音极静,眼底却是一片清明,“我此番回京,若还与赵怀霁同往,那便是乱臣贼子的女眷。”
“父亲便是真有罪,如今证据未明,我亦未得一纸可护母亲的筹码,叫我如何甘心就此退场?”
顾流音忽而问道:“那你以为,你父亲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沈秋辞垂下眼睫,声线带涩:“彼时他任漕运都督,明知账目有异,却坐视不理;更有人说他收了商贾贿赂,暗中挪运粮银,致使军饷去向成谜——”
她轻声道,“镇北军将士无饷而战,枕戈毙命,也正因如此,杜徽、向霖等人才敢日益猖狂。”
“他说不定还与那北夷——”
还没等沈秋辞说完,顾流音就厉声打断了她。
“是,我漕帮却是做了亏心事。”她冷声道,“你父亲亦未必全然清白。但秋辞,你觉得这错当真只在我们?”
“高位之人尚且昏庸至此,不下手就等着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压低声音,又道:“当年你父亲受魏贞所挟,身不由己。起初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谁承想那杜徽、魏贞胆子越发大,竟至与外族私通。”
“原先只为谋利——如今,却是通敌之罪!若真查实了,不止你父亲,诛九族,也不为过。”
沈秋辞静静听着,久久未语。
她心中早知此局难解,可此刻听顾流音说出,却仍觉胸臆压抑如山,难有出口。
——这一场问与答,没有谁能给出真正的答案。
“你这模样,”顾流音盯着她,忽而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倒像极了当年的沈廷遇。”
“芷荑那时也才生你没几年,先帝便命他南下查赋,他本是欲探一探其中牵连,做一桩功在社稷的好事。谁知好心未竟,反倒一步步陷入泥沼。”
“我当时劝他,与其搅这浑水,不如安分些,做个闲散的清贵官,背靠沈氏本宗,不也挺好?”
沈秋辞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可那些欠下的债,”她声音低沉,“那些流离街头的百姓,还有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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