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现在的眼睛瞪得滴溜圆,透过竹简叶片之间的缝隙,嬴成蟜莫名有一种自己看到了惊讶小老虎的感觉。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嬴成蟜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太阳晒晕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未经大脑思考,把心里话给秃噜出来了。
他决定先装会儿死,说不定他哥会放过他呢。
然而嬴政此时是断然不允许他装死的。
想他自记事以来,就常听人言秦国乃虎狼之国,不可敌也,而其强盛的根由,便是孝公启用商鞅进行变法。
而回到秦国之后,依靠商鞅之法而强盛的秦国更是将商鞅之言奉为圭臬。
即便惠文王以谋反为由车裂了商鞅,但商鞅之法直到今日还在被严格实施执行,持续为秦国这台巨大的机器制造燃烧的柴薪。
在秦国人人都说商鞅之法好,效果也确实好,可他的弟弟偏偏说用商鞅之法如饮鸩止渴。
若是旁人这么说,嬴政多半认为其人是个想要依靠狂言来博取他人关注的无知愚昧之徒,掀一下眼皮算他输。
可这话偏偏是从有着少慧之名,实际接触感受下来也很聪明的弟弟口中说出的,那他就得好好听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嬴政直接站起身,用脚尖踢了踢正在装死的嬴成蟜:“别装睡了,快说说。”
嬴成蟜用手按住面上的竹简,翻了个身,继续装死。
“快—起—来—了——”
“兄长,兄长,别摇了,别摇了,我说,我说还不成嘛。”
嬴成蟜手脚并用地逃开了他哥人为制造的“滚筒洗衣机”,心有余悸地看着他哥鼓起的手臂肌肉群。
可能这就是恶劣环境下锤炼出的谋生技能吧,他哥的手劲是真大啊。
与嬴成蟜劫后余生的庆幸正好相反,嬴政此时颇为高兴。因为他感觉自己找到对付弟弟的诀窍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口头说服完全比不上武力镇压。
看来那些赵国公族子弟还是有一句话说对了的,弟弟就是要揍了才会听话,少一顿揍都不行。
嬴成蟜本能地感觉到有些危险,便佯装生气避开了嬴政的目光,开始搜检记忆,挑一些目前能说的。
等到想得差不多,也实在承受不住嬴政的目光催问时,嬴成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噜噜灌进肚中,像是在为自己壮胆提气。
全部准备就绪才迎上嬴政渴求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兄长是想知道我为何言商君之法为饮鸩解渴之策?”
嬴政点头:“然也。”
嬴成蟜继续抛出问题:“那请兄长恕弟斗胆问之,兄长近来研学《商君书》,认为书中核心为何?或言之是何策使我秦国富强,凌驾于六国之上?”
《商君书》全文共二十六篇,合计三万余字,涵盖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的内容,嬴政如今不过刚刚入门,因此思考许久才给出了一个自身也不太确定的答案:“我想应是奖励耕战,凭军功升爵之法。”
“那就从奖励耕战之法和军功爵制讲起吧。”嬴成蟜点点头,对嬴政的说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单纯地把话题延续下去。
“商君法有载,无爵者斩甲士一,可升公士爵,得田一顷、宅一处、奴仆一个。
“对贫弱而无衣食者而言,此乃厚赏重赐,所以他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个个争先。
“如今天下尚未归一,有六国在前,我大秦必须不断作战,方能并九州四海,局面尚能维持。
“可是兄长,你我都清楚我大秦历代先君的夙愿,天下终究是要由我大秦定于一的,到那时就没有这么多仗要打了。
“而人之私欲却永不满足,试问当了关内侯的哪一个不想着当彻侯呢?
“所以届时可打可不打的仗一定会变成必打,可征可不征的兵一定会被变成必征。
“固然有人会因为杀敌而得到厚赏重赐,脱离困窘饥寒的境地,但更多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谚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长平之战我大秦固然灭赵四十余万人,可赵国兵精国强,我大秦伤亡同样不小。
“昭襄王倾举国之力运粮,才勉强啃下这块硬骨头。但武安君因伤亡数超过升爵所定,终不得为彻侯。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因此后来我大秦攻邯郸一战打得无比艰难。”
有些话嬴成蟜憋了太久了,一讲起来就收不住,自觉到偏题之后赶紧往回扯。
“兄长,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乃是因人有所思。你我读书辛苦时尚有懈怠偷懒之念,况乎连岁而征,远离家乡、父母妻子,不知何时便会身亡呢。”
嬴政冷静回怼:“懈怠偷懒的只有你。”
嬴成蟜眨眨眼,并不做反驳。好吧,就当他看到的那个挑灯夜读时经常烦躁挠头、来回踱步、偶尔还会丢书的人不是他哥。
生怕眼神露馅的嬴成蟜又开始提壶给自己倒茶,讲了这么多,还真是有点渴了呢。
不防斜拉里忽然伸出一只手:“给我也倒一杯。”
嬴成蟜心里顿时乐开了花,他哥这个傲娇的小性子啊,装得是真好,枉他刚刚还以为自己是白费口舌了呢。
这次他的乐呵实在没藏住,令感知到他情绪的嬴政两颊飘起可疑的红晕,愣了半天才抬手晃拳,“恶狠狠”说道:“快说!”
嬴成蟜不疾不徐地倒茶,笑嘻嘻回道:“好好好,这就说。”
“纵然民乐征战,不生懈怠之心。可人生世上,尚需衣蔽体,食果腹。
“农人三年丰产才得一年积储,发兵十万则需民夫三十万,而运粮百里则粮损其半。
“所以若想要前线十万大军一年粮用不绝,至少需要八十万人耕种之地连着三年丰产。
“人自呱呱坠地始,到能持镰犁矛戈,至少需要十六年,但到什么都不能做,气息断绝,只需一刀。
“兄长不妨算一算,假使每岁而征,国用可能接续?民口可能足用?”
嬴成蟜说到这收了笑,十分严肃地看向嬴政。
和已经被商鞅严刑峻法,弱民强国的法家思想腌进味的秦国讲什么人有自由天性、宽仁待民才是夯实国家基础是完全没用的。
因为法家思想,尤其是商鞅的法家思想所秉持的宗旨就是将百姓视为君主私产,视为没有自我意志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安。
但凡螺丝钉敢表达出自我意志,那严厉的秦法就会好好教导他们该怎么做螺丝钉,教导无用则视为不安定因素进行肉|体消灭。
所以嬴成蟜选择用军征后勤的实用角度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嬴政算学很好,顺着嬴成蟜的话往下思考计算,不出片刻功夫便脸色煞白,许久才弱弱反驳道:“可自孝公起,我大秦征战已有百年,近年来攻之愈繁,可未曾听说过粮用与民口不足之事啊。”
“那是因为如今攻占的韩、赵、魏三家之地皆处于中原,积储百年,每战都所获颇丰,可以以战养战,因此粮用和民口尚可支应。
“待到翌日谋算六国,不提燕地苦寒,楚国遍布湖泽山林,只赵国代郡以北盘踞的匈奴,就全是挤不出油水的穷鬼,备军空耗粮秣而已。”
嬴政的脸愈发白了。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正因他很聪明,所以在嬴成蟜为他捅破窗户纸后,整个人就迅速地进入了居高临下的战略高度思考问题,而越思考就越觉得无比强大的秦国正站在悬崖边上。
他想到了西周国人暴动,周天子债台高筑,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将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缴,令黔首们手无寸铁,这样就能让大秦社稷长存了呢?
但他看向弟弟充满严肃的眼眸,默默否定了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
因为他很清楚,人在忍无可忍时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能量,会用尽一切手段实现目的。收缴兵器治标不治本,充其量只能迟缓速度。
嬴政已然心乱如麻,可嬴成蟜还在持续输出:“我曾听我的师傅说过,七国之中,秦赵出将,齐魏出士。
“不过他国好歹有本国士子,唯我大秦中枢朝堂尽为客卿,于是有昭襄王忧孟尝君为相邦时所言向齐。
“固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诸国客卿材士为我大秦做出很大贡献,但若我秦人不占主流,那究竟是我秦并六国,还是六国并秦?”
嬴成蟜的声音并不大,语速也并不快,整个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娓娓道来,但嬴政就是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似乎有人在用凿子敲开他的脑袋,然后往里泼滚油,燎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痛。
嬴政的异样没有逃过嬴成蟜的眼睛,他有些张不开口了。
即使再聪明早熟,他哥现在也仅仅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
但他必须强迫自己说下去,在思维尚未定型,性格还没那么强势的时候不说,难道要等到四海归一,登临至高之位,耳朵里听不得一点异声的时候说吗。
任何事物都逃不过兴起、发展、顶峰、衰亡的发展规律。
商鞅在百年前为秦国设计的政治军事制度已经进入衰亡期,对今时的秦国而言不再完美适用。
而且会随着秦国统一天下,变成秦国继续向前的阻碍,并且单纯提高生产力是无法弥合制度缺陷的。
过于严苛的律法,轻罪重罚的执行准则,在黔首百姓失去军功爵这根吊在眼前的胡萝卜,失去六国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和发泄途径后,把整个秦王朝变成了处于烈火之上加压的高压锅。
唯一的阀门是他哥这个完成统一伟业的君主个人威望。所以在他哥故去之后,看似庞大强盛,如同烈火烹油的秦王朝迅速崩塌。
出现了百姓、基层小吏到政府高官纷纷喜迎沛公,宁可几次三番帮着刘邦抵抗项羽,也无人复国殉国的罕见景象。
这才是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称,用脚投票,帮谁谁就赢。
其实嬴成蟜觉得他哥应该在青年时期,甚至于更早就发现了用商鞅法治国的弊端。
不然不会对韩非那么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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