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苦多(三)
孟煜安没料到她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居然张嘴就是骗人。
在养父家那个小山村,有外来的人听说他不是当地人后,会同情且愤慨地告诉他,找机会一定会把他带出去,他带着希望盼了一天又一天,结果他们一次又一次食言,甚至当他按照约定去找那些人碰头,等着他的人却是掂着棍子的养父,他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被出卖了一次又一次。
那时的他也不过跟孟今一样的年纪。
本以为回了自己家不会再经历这些,他面对亲情一直很淡薄,刚觉得自己快要和一家人融在一起了,结果人家反过来糊弄他。
他愤怒至极,所以完全没考虑尚且12岁的孟今为什么说谎,也完全忘了她在家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处境。
快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孟煜安想,或许也不该这么生气,因为孟今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作为纽带,她才不是他亲妹妹。
对无关紧要的人,难不成要记恨他们一辈子吗?这简直是在惩罚自己。
前几年他确实很记仇,九年间挨过的每一顿打都记在心里,总想着跑出去一定要报警,一定要加倍从他们身上讨回来,但真的逃了出来,却没了再回去的勇气,似乎是释然了。好日子都在前面,为什么要回过头再去回忆坏日子?他只想离养父一家远远的,最好这辈子不再接触。
这样一看,他不算是记仇的人,有时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不会再选择记住那些仇并报复回来,而是会选择漠视。
然而这种漠视却比任何辱骂都让人难以接受,是一种更让人煎熬的报复,像钝刀子割肉。
孟今宁愿他骂她一顿,也好过冷漠的视而不见。
起先确实是想讨好他,但现在连正常说话都难。他们看似是一对正常的兄妹,吃饭一起吃,干活一起干,甚至有孟煜安在家她都不用动太多手,但她仍是都不敢张口叫“哥哥”,因为他从不觉得她是妹妹,尽管她也是袁丽桦带大的。
他们是同处一屋的陌生人,孟煜安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能让她吓得不敢说话,这种属于兄妹的默契以一种错误的方式展开,并且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无人知晓。
她没有办法向袁丽桦倾诉,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或许是等孟煜安上学的事尘埃落定,孟文承就该来决定她的去留了吧。
不过送孟煜安到市里上学这件事没那么快办好,虽说不愿再跟养父那边接触,但孟文承还是先是通过警察和对方联系,解决掉了孟煜安的学籍和户口问题,而后隔三差五就往市里跑,求这个亲戚求那个亲戚。他和袁丽桦在上学这件事上达成了强烈一致,都想让孟煜安进崇港最好的高中,但难如登天。
孟煜安爷爷去世后,孟文承就没再主动打点和周围亲戚的联系,也不懂什么人来人往的礼节,喜事不请就去,白事请也不去,白白浪费了孟煜安爷爷给他打好的关系。
好不容易有个亲戚被他骚扰烦了,同意帮他一把,把孟煜安的户口转到自己名下,结果他的摸底测分数连崇港中学最差的班都够不上。
山村的教育条件差到难以想象,一个小学校长即教语文又教数学,用的课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尽管孟煜安很珍惜上学的机会,小学初中一直是名列前茅,但这成绩放在市里依然是倒数第一。
想让孟煜安上重高的梦破碎了,也可能是亲戚看他的眼神太过难堪,看孟煜安的目光也充斥着“不争气”,孟文承终于在家消停了一段时间,打算再等等其他学校的消息。
幸运的是,他被这个“挫折”打击的忘掉了孟今,不幸的是,那个好吃懒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总是支使袁丽桦给他端茶倒水的孟文承又回来了。
孟今无比厌恶这样的孟文承,可不能表现出来,但心里有郁气不能憋着,要像他一样,把气撒出来。
所以每次端给孟文承的饭她得先让家里的鸡啄一啄,或者往里加点鸡啄过的烂菜叶子,然后亲眼看着他咽下去。
卖掉玉米的钱能勉强支撑一家人过活,不过袁丽桦的药已经断档了很久,她藏着掖着不说,孟今在饭桌上替她说了:“妈妈,你饭前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孟文承夹了粒花生米嚼着,似乎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不甚在意地说:“还有必要再吃?这么些年吃了多少药?也好不了。”
袁丽桦只能攥着孟今的手掌,安慰地笑:“是,吃也好不了了,正好没了就不吃了。”
孟今不吭声,端着碗盘到厨房去洗,非常后悔没有把鸡食拌进孟文承饭里。
没想到的是孟煜安跟在身后,也进了厨房,她没料到,转身时吓了一跳,生涩的“哥哥”脱口而出,第二个“哥”字尾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她抿起嘴。
空间好像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这是他们几天来最近的一次接触了。
然而孟煜安没有心情再次纠正她的称谓,只是烦躁地拧了下眉。
关于家里的情况,他这些天多少也摸了清楚,为了到市里给他办入学,孟文承东拼西凑花了不少钱,自己偏偏又爱喝酒,光是买酒就有一笔不小的数。
“平时买药需要多少钱?”他问过袁丽桦,但一看她就没说实话。
孟今说:“妈妈舍不得买多,每次只买一个月的,大概五百。”
“几种药?”
“六种。”
孟煜安蹙蹙眉,“这么多?”
“原先更多,还有三种药涨价,爸不让买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低下头,没看他的眼睛,指着旁边的板凳说:“他用那个拦着不让妈妈去。”
孟煜安看向那个破碎的塑料板凳,眉眼幽戾,刻在基因中的血缘联结让离家许久的他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感知到他的父亲是怎样的人。
他回到屋里,告诉孟文承自己可以不到市里上高中,因为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本身就没那个水平,跟市里学生差距太大,听也听不懂,上了也是吊车尾,干脆直接出去打工,还能给家里挣点钱。
想都不用想,袁丽桦不同意,拽着他的手说:“跟不上更不该放弃啊,你脑袋聪明的,不是笨孩子。”
“住宿费学杂费从哪出?”孟煜安单刀直入地说:“我不浪费那个钱。”
“不是,不是……”袁丽桦快急哭了。
“那是你该考虑的吗?”孟文承说。
孟煜安闻着空气中浓郁的酒气,淡淡瞥他一眼,语气挺嘲讽:“你的酒钱呢?家里的钱够买酒吗?”
一句话就把孟文承问懵了。
“那我妈的药钱呢?”
老子被儿子教训的燥意借着酒劲轰一下涌在脸上,孟文承不好意思冲孟煜安发火,却瞪了袁丽桦一眼。
孟今默默洗着碗,心如惊雷。
她也没说错,虽然孟文承没拦着袁丽桦去买药,但那个碎掉的塑料板凳就是他朝她发酒疯时摔在地上的武器。
孟文承已经喝多了,试图用拍桌子的声音来证明自己的父权,他坚决不同意孟煜安辍学打工,说钱的事不用他考虑,药也能续上。既然重高上不了,那哪怕是崇港最差的高中,只要一脚迈进去,最低也有希望考个大专。
孟煜安又想起那个破碎的塑料板凳,完全没想过要相信酒鬼的吹牛。
但酒鬼也有靠谱的时候。
孟文承最终还是费尽心思伏低做小把他送上了去往崇港的大巴,进学校插班读高一,三周回来一次。他才刚回自己家没多久,户口还没在孟家的户口簿上捂热,就又被送出去了。
走的那天是孟文承带着铺盖卷儿和他一起上的车,袁丽桦替他准备了足足的行囊,千叮咛万嘱咐,害怕他不适应新环境,害怕他被欺负,恨不得跟他一块去学校,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话迟来了近九年,她使劲忍着不掉眼泪。
孟文承嫌她啰嗦,一脸不耐烦地轰她回去。
孟煜安冷冰冰挡住孟文承扭曲的脸:“我每天都往家里打电话。”
“好啊,好啊,有事就说,让你爸过去给你解决。”
他别有深意地回:“你也是,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妈。”
袁丽桦的泪还是滑了下来,她用手抹了把,一个劲点头。
大巴车渐渐驶离车站,孟煜安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袁丽桦瘦削的身板伫立在那里,长久保持着望向他的方向,摆着手。
而她的身边,是刻意被他忽略的,身影小小的孟今,她安安静静牵着袁丽桦另一只手,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目送他离开。
*
孟今越来越害怕跟孟文承共处一室。尽管他脾气很差,但之前从来没有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他向来没把她当过家人,也没怎么正眼关注过她。
他没再提起过把她送走,不过总是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算计的眼神看她,尤其在喝了酒打完麻将回来之后,手里捏着一小沓钱,站在她那间东屋门口,浑浊的,醉醺醺的目光在黑暗中处处透着渗人。
孟今不知道他的钱是哪里来的,袁丽桦一问他就说是打麻将挣的,是真是假不知道,总之袁丽桦的药续上了。
秋天过去,眨眼间轻水在一夜入了冬。
冬天是最难熬的,孟今身上没几两肉,感知冬天比任何人都要早,手脚整日冰凉,才11月初就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每天裹得像头熊。
袁丽桦的身体也禁不住寒冷的侵袭,她必须终日躲在屋里避风,握着手机等待一通来自崇港的电话,有时候也在黄嬢嬢的介绍下做些手工活赚些零花。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慢慢流逝,这种平静会让人慢慢放下警惕,像在寒冷的冬天被养在恒温的温室,然后温室在某一个瞬间猛然被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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