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逢时,仍是在御苑里。
这一日,星晓刚在玄曦那里挨了批评,心情多少有些不顺,回宫时特意绕了远路,又不许青栀跟着,抱的是独自散心的意思。
不料,路过湖畔时,却正巧遇见舞乐司在排演新曲。
那些珠翠琳琅,水袖曼舞的人,皆是一头银发。
就与她原本的样子一样。
而前面管事的正在扬声发话:“都给我打起些精神来,你们这些人,素日里原不该往御苑里来,是为着下月老祖宗过寿,要在园子里摆宴,才破例许你们实地排演。都卖些力,可不要出什么岔子。”
这一年,鲛人的遭遇还不如后来一般凄惨,并不会被炼成油,制成蜡烛。
只是由于她母亲当年那一场荒唐,既是心中有愧,也是为妨此事重演,便不再允许他们在宫中行走当差。年老的,皆派去浣衣坊、花圃等处,而年轻的,则一股脑都丢去了舞乐司,只在逢年过节时,叫出来作歌舞取乐,以娱宾客。
众人都以为,鲛族貌美柔顺,能歌善舞,这个安排,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不过,实情总是有些出入。
譬如此刻,管事的话音刚落,队列中便有人脚下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做什么?存心与我作对吗?”管事双眼一瞪,顿时要上前教训他。
那倒地的,还是一个少年,神情畏缩,声音细细的:“奴不是有意的,求您别打。”
“还不起来!”
“起,起不来……实在是太疼了。”
鲛人上岸,分尾为腿,据说用这样的腿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何况舞蹈。
这种痛苦,身为混血的星晓没有体验过,但看那少年忍不住疼哭了,眼泪都凝成鲛珠,落在地上,应当也是不假。
身旁的鲛人与他同病相怜,纷纷下跪求情。
这个道:“他年纪还小,实在是支撑不住,不是有意躲懒的。求您允许他休息半刻吧。”
那个道:“咱们知道您心慈,心里都念着您的好,一定加倍认真排演,绝不敢给您添麻烦的。”
“反了,简直是反了,你们一个个的,倒是联起手来对付我了,看我晚些给不给你们颜色瞧。回去全都加练一个时辰,谁都不许跑!”
那管事正心烦地训斥,一扭头看见星晓走近,脸上却顿时现出尴尬神色。
“参见三殿下。”他
匆忙行礼,“小人没长眼,竟在您面前呼来喝去的,实在不成体统,还请您莫怪。
星晓不过淡淡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他却先自己慌乱起来,看看她,又看看身后那群鲛人,笑容僵硬得厉害,陡然改了一副口气。
“您瞧瞧,这些没长进的孩子,仗着我素日心软,耍起滑头来都没边了。简直没法子,让人头疼得不行。
说着,回头使个眼色,“殿下面前,可不许失仪了。还不快上一边歇着去,一刻后再练。
鲛人们如蒙大赦,连忙谢恩,搀扶着那个少年去一边坐了。
在管事讨好的笑容中,星晓的眼神,却一点点冷下来。
又是这样。
尽管她染黑了发,被尊称一声殿下,但是人人心中都知道,她是不一样的。每逢这种场面,旁人总会极力端详她的神色,摆出一副毫无必要的谄媚与体贴,仿佛很担心触怒了她。
但是她知道,他们背地里,都怎样说她。
她与别人一样,假装熟视无睹,便是:“为保自己的恩宠,对同族也能不管不顾,这鲛人不愧是野兽,性情冷酷。
而要是她看不过眼,出言相护,又会变成:“果然非我族类,不论陛下与君后如何善心待她,终究也养不出良心来。
她怎么做,都不会对。
从她降生那刻起,就是错的。
身边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既是经不住练习舞乐的辛苦,便不必再留了。
她一怔,余光只瞥见一袭黑袍,出现在视野里。
管事点头哈腰,“神官大人。
这些当差的人,对神官向来是很恭敬的。而这人,也当真没有客气。
“这等吃不住苦的,在你手下当一份闲差,吃一口饭,倒是小事。若是哪一日在贵人面前献舞,出了纰漏,却没的要连累了你。
他口气冷淡,“依我看,不如罚去浣衣坊,如何?
舞乐司的鲛人何其多,管事自然不在乎这一个两个不顶事的,很乐意捧一捧他的威风,立刻连声附和。
“多谢神官大人提点,要不是您,小人没准哪一日,便要挨上祸事了。这就照您说的办。
眼看他领着手下那些人退去了,星晓看一眼身边的人,脸色冰冷。
“神官大人,好大的排场。
这人的面具底下,唇角微微扬起,“殿下是生气了吗?
“岂敢。神官足智多
谋,说一不二,我佩服还来不及。”
“这话可是气得厉害了。”
他笑容不改,话音轻柔:“殿下,可否准我为自己开脱几分?”
她斜他一眼,不知他还要作什么把戏。
就听他不紧不慢道:“宫中下人,皆不愿去浣衣坊,是嫌其中辛苦,双手浸水,劳作不休。但是,他是个鲛人。”
“你的意思是……”
“鲛人本就生在水中,肌肤与常人不同,不惧皴裂、冻疮之苦。反而在浣衣坊中,人人坐着洗衣,还能免他双腿行走之痛楚。”
他笑得越发明朗,“殿下说,这对他,是不是一个好去处?”
星晓眼神飘了飘,脸上有些挂不住,口气难得地软下来:“抱歉,是我错怪你了。”
“有时为形势所迫,即便是好心助人,也只能冒着被误会的风险,行非常之法。”他道,“殿下心性善良率直,并没有错。”
这话说得,像是在暗指什么似的。
没看出来他还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
只是经此一番,二人之间的气氛,总算比初次见面时和缓一些。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终究是低声道:“好些了吗?”
“什么?”
“腿上的伤,还要紧吗?”
“殿下是……在关心我吗?”
面对那双暗含希冀的眼睛,星晓陡然语塞,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多嘴。
他却已经笑了,声音暖暖的:“多谢殿下挂念,已经没事了。”
嗯,能对自己下那种狠手的人,大约是只要腿没断,就都能走。
果然是白问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干巴巴道:“谢谢你做的桂花糕。”
他怔了一下,面具后的目光闪了闪,“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很难猜吗?”
“和外面买的,很不相同吗?”
“要是哪家店,能放这么多的糖,怕是开不到你去买的那一天。”
“……”
面前的人眨眨眼,将嘴抿了又抿,终究没忍住,低头笑出声来。
她无奈道:“这么高兴?”
“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吃。”
“那你做它干什么?”
“吃不吃,是殿下的事。做不做,就是我的事了。”他抬眼看她,睫毛轻轻地扑着,“那日殿下让人传话,说不愿再见我,我还以为它转头就会被丢出去。”
她忍不住翻了翻眼睛。
她看起来有
这样不近人情吗?
“原本是想丢的,没来得及。”她淡淡道,“我要走了。”
这人却蓦地出声:“殿下不愿与我多有瓜葛,我知道。但既然今日见也见了,可否斗胆请求殿下,再帮我一个忙?”
星晓本来想说,不要得寸进尺。
但想起他片刻前,帮那鲛人少年时的情形,又觉得自己此刻翻脸,会显得太冷漠些。
于是叹了口气,“你说。”
“能不能帮我,到树上去?”
“什么?”
她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看了看他坚定的眼神,愕然抬头望向树顶。
这是棵柿子树,宫里种着,大约讨的是心想事成的好意头。树很高,正逢秋天,枝头上挂着红艳艳的果子,映着蓝天。
“你要干嘛?”
“做柿饼。”
她面对他仿佛认真的语气,一瞬间很不可思议。但转念想想,这人向来古怪,无法以常理揣测。
只是哼了一声,“你不是神官吗,这点小事,也要我帮?”
“腿上伤着。”
“你刚才还说没事了。”
“是说没事,可没说全好啊。”
他语气仍是软软的,尾音像是带着小钩子,不显山不露水,偏偏让人耳根发酥。
星晓眼皮一跳,忽地想起青栀说过的话来。
他在她姐姐星华面前,也是这样吗?
但既然先前已经答应了,这会儿总不好反悔,她只能僵硬地伸出手,“扶稳了。”
话音未落,这人却一步上前。
她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环上了腰,肩头也让人靠上。他发间的清香,一下扑在她鼻端。
“你……”她陡然失措。
他全然不顾她的僵硬,牢牢拥抱着她。
清瘦又柔软的身子,紧紧扑在她怀里,胸膛贴得那样近,近到她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飞快又纷乱。
她一瞬间不自在极了,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手都抬起来了,却又没将他推开。
可能是因为,他此刻的神色。
离得太近了。
尽管看不见他面具下的表情,但他近在咫尺的睫毛,颤得实在是厉害,底下那一抹水光几乎掩藏不住,像是随时要漫出来。
为什么?
明明只是顺手帮一个忙,不得已的亲近,他的样子却仿佛……久别重逢一般。
星晓本想推他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终究改为轻轻揽住了他的
后背。
腾身而起,衣袂破空,下一刻,二人便落脚于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怀里的人安安静静,纹丝不动。
她终于忍不住,戳了戳他肩膀,“喂,抱够了吗?”
他这才恍然回神似的,向后退开一些,又变回了平日里那副从容和顺,不温不火的样子。
“是我一时畏惧,让殿下见笑了。”
星晓斜他一眼,抬头望向树梢,“有布袋吗?拿出来。”
这人望着她,两手空空。
她都快气笑了,“你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吗?不带东西,摘什么柿子,难不成要抱在怀里一路回去?”
他让她说得不好意思,明知没有,仍然试图在身上翻找。结果匆忙之间,衣襟里掉出一件东西来。
像是手帕,轻飘飘的,一下就随风落了下去。
他竟然毫不犹豫,探身就追,好像全然忘了是身处数丈高的树枝上。惊得星晓脑门子一跳,一把将他扯回来。
“你有病吧?”她脱口而出,“东西掉了,再捡就是了,有命值钱吗?”
他被她骂得肩头颤了颤,却并不像是害怕,反而怔怔地看着她。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时情急,将他搂得实在是紧。比他刚才抱得还紧。
他被她双臂牢牢箍住,半点不挣扎,她就不合时宜地意识到,那身宽大的黑袍底下,腰身原来这么窄。抱在手里,还挺……
她猛地耳根一热,刚要退开,却听他软声喊:“殿下。”
“干,干什么?”
“殿下忘了,我有修为在身,即便坠下树去,也不碍事的。”
“……”
她一下从脸红到脖子,在他柔软明亮的眼神里,胸中陡然腾起一股火,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多余。
她恶声恶气地确认了一遍:“果真有病。”
但还是跳下树去,将那件东西捡回来。相比好心,更多的是不愿被他用那种眼神再看下去。
只是捡到手里,却愣了。
是王族专用的鹤纹。
从料子到花样,她都很熟悉。应该说,那原本就是她的一片衣摆,只不过让人拿回去,仔细裁成了手帕的样式。
“你……”她瞪眼。
面前的人低着头,不作声。
她原本是要骂的,但想起他片刻前,不管不顾去抢帕子的模样,一口气都提到胸口了,又硬生生憋回去,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上回还说,恐怕毁
我清誉。神官此举,未免口是心非。”
这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对不起。”
“不必。此事于我并没有什么妨碍,只怕哪天让人瞧见了,要将私相授受的帽子,扣在我王姐身上,白白冤枉了她。”
“这是何意?”
“你自己不清楚吗。”
“殿下是以为,我与大王女有私?”
她眸子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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