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这场春雨如同夏季雷雨,来得急、来得猛,可去的也急。
早上下雨,半夜雨水停歇。
钱进手里已经拿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
马德福违法乱纪的黑料。
黑料满满当当,只要递上去,他就休想再回到供销社上班了。
另外二级分销站这帮人的黑料也落到了他手里,同样,要是这些黑料送上去,他们全得开除还得准备去监狱里头接受改造。
钱进没着急把黑料送上去。
春耕行动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特别是这场春雨过后,河水暴涨、庄稼喝足,后面农田里的活计很多,农民们会很忙。
同样供销社也会很忙。
他们不光卖货,还得保障农耕工作的顺利进行。
钱进没有三头六臂,这时候需要供销社和二级分销站的所有工作人员一起努力。
所以他选择按兵不动。
先得让他们好好干活,把活干完了再说其他的。
钱进不喜欢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可既然桥已经损坏、驴已经重病,那他没有别的选择。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春雨停歇,青石板路上还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钱进昨晚上发现雨停后便给泰山路居委会打去电话,让石振涛通知了一些事。
上午,红日与天齐。
钱进在门口等待着手下的到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本来要烧的第一把火是下乡,结果李卫国、陈楷这些人真是好人,主动当火把燃烧自己、照亮钱进的仕途之路。
于是钱进就烧了他们当第一把火,下乡的工作当成了第二把火。
如今钱进等待的就是第二把火的火种。
赵大柱从后面来找他:“钱主任,办公室一直没收拾,您看这办公室我们怎么帮你收拾?马德福遗留的文件怎么处理?”
“我的意思是,这些文件需要封存上交上级单位还是说您先盘查一番?”
钱进转身,笑道:“赵老师,咱们在一起工作时间不长,但我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你们应该了解我了。”
“我和马德福不一样,你们不是我的秘书或者助理,更不是我的保姆什么的,不需要帮我收拾东西,我的工作我自己来处理。”
他去把马德福遗留的藤椅搬出去晒太阳,这藤椅是好东西,坐着很舒服。
可惜时间太长了,现在害怕水汽的侵蚀。
供销社里,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
各二级分销站里,工作则进行的激情如火。
西坪生产大队通往公社的土路被雨水冲的泥泞不堪,四处都泛着泥腥味。
会计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浆,胳膊底下夹着个蓝布包袱,里头裹着两瓶大队汾酒。
这是清明节的时候,大队长家亲戚从晋地回故乡给亲人上坟捎过来的好酒。
喜欢喝酒的大队长愣是忍住了馋虫没喝,因为它们有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送礼。
老周费劲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个后生,一个挑着扁担,一个推着独轮车。
独轮车一边有麻袋,一边捆绑了几个竹篮,不管麻袋还是竹篮里头都有东西,其中最边上一个竹篮没有盖布,露出里面满满的鸡蛋,都用稻草仔细垫着。
老周走在前面探路。
路太泥泞他脱掉了鞋子,赤脚走在泥地里,这样省鞋还走得稳。
只是春雨后天气有些寒冷,泥水更冷,冻的人脚发麻,走一会就得金鸡独立搓搓脚。
但老周倒是不在乎这点苦楚,他更在意后头推车的青年:“小雷,你可推稳了,别的不要紧,翻车了鸡蛋掉出来可就全砸了。”
小雷身高矮却长得结实,整个人跟一头牦牛似的:“放心吧二叔,我仔细着呢。”
老周点点头,又去嘱咐挑扁担的青年:“林文,这回可别像上回。见着李站长先递烟,他要是不接,就给人家放桌子上,别再收回来。”
青年点点头,脸上有不忿表情:“供销社这些干部太过分了,他们还是人民干部吗……”
“别瞎说,”老周严肃的打断他的话,“现在路上没什么人你抱怨两句不要紧,进了公社绝对什么话都别说。”
“你给我记住一句话,胳膊拗不过大腿,咱们就是胳膊,人家才是大腿。”
周林文不服气的说:“我不信这天被他们几个贪官给挡住了。”
“最近我听我公社的同学说,马德福已经完蛋了,他在县里头搞破鞋被办了,现在公社是个市里来的新领导掌权。”
老周摇摇头:“咱不管这些,第一,我告诉你,天下乌鸦一般黑。”
“第二,县官不如现管,咱找不到新主任那里去,咱是跟医药站、回购站和合作商店搭边,新领导总不能从市里带来一帮兵吧?最后他要办事不还得指望以前的老班子?”
周林文长叹一口气。
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路了,有些劳累,周林文掏出军绿水壶喝了一口又递给老周:“二叔喝一口吧。”
老周看着青年粗糙的手掌摇了摇头。
他没心情喝水。
靠着公社越近他越是打怵。
他忍不住想起去年这时候为了给队里的棉花地讨些农药,他在李站长办公室门口蹲了整整一上午。
最后托人去大队捎了话,大队把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全送过来,才换到一箱子发了潮的六六六粉。
泥路两旁的杨树抽出了嫩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几个社员正在翻耕冬闲田。
老周抬头望了望天,瓦蓝瓦蓝的,昨夜的雨水把天空洗得透亮。
他不由得紧了紧怀里的包袱,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
西坪生产大队在自店公社最西北边,隔着公社远,平时走动便少,跟各单位领导关系疏远一些。
今天路滑没法骑车,他们走着来的很耗费时间,天不亮出发,等到了公社便已经快十点钟了。
三人转过供销社斑驳的砖墙,医药站绿漆门框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在雨后阳光下泛着光,大门敞开,里面有欢声笑语传出来。
周林文看看周围无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老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忙瞪眼:“别找事!”
周林文咧嘴笑:“二叔,现在这里没人,砸门不用怕。”
他怕挨批,赶紧换了话题:“哎,二叔、小雷你们看,我记得以前每次来的时候,医药站的绿漆木门总是虚掩着,非得等来人把‘心意’摆在明面上才肯完全打开。”
“今天这是谁去了?怎么大门开成这样子?”
如果说以往医药站的门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么今天便是蓬门今始为君开。
小雷嘀咕一声:“反正不是因为咱要来才打开的。”
三人用随身带的竹片刮干净脚上的泥泞穿上鞋,脸上露出笑容走进医药站。
里头是长耿大队的人在清点物资,站长李卫国蹲在他们身边帮忙整理。
老周进门还没开口,李卫国见他们进来竟先笑了:“老周!就等你们呢!”
老周一愣,胳膊挎着的篮子竟然有些发烫。
他心里感叹,这李卫国当真长了一双狗眼睛,会看事的很。
篮子还没放下呢,人家已经看出他是带着鸡蛋来的了。
上个月还不是这样,他当时来拿今年的兽用青霉素,李卫国还板着脸说“要按计划分配、你们大队没有指标”。
最后他好说歹说,还找了人帮忙说情,李卫国才给了个半量。
那时候李站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得咚咚响,整个人别说露出笑容了,更别说蹲在地上仰望自己了,他就没拿正眼看自己一行人。
老周心里感叹脸上则迅速露出笑容,拍了拍篮子说:“李站长,上次从你这里借了个篮子,今天给你……”
“你个老周又来跟我开玩笑,”李卫国截住了他的话,“你啥时候从我这里借过篮子?”
“我站里就没有这样的篮子,你肯定记错了,是不是借了食品站或者合作商店的?”
老周一愣。
啥意思?
你李卫国不是最喜欢吃鸡蛋吗?这是又改性子要吃别的了?
不会是成黄鼠狼想吃鸡了吧?
大队可没多少鸡可以用来送礼。
周林文掏出烟来说:“李站长你抽一支烟,咱好好想想,我记得我二叔是从你这里借的篮子。”
李卫国将他递来的烟推回去,严肃的说:“你这是干嘛呀?怎么进来还给我上烟了?”
“我这里是医药站不是菩萨庙,是给你们提供服务的,不是让你们上香的!”
说着他走进柜台里,从药柜最上层搬下一个纸箱:
“你们是来拿春耕用药的吧?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县农林局和供销社的除虫菊酯两箱,兽用青霉素一箱,都是新到的……”
说着他又搬下来两个箱子。
老周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之间都懵了。
这是做梦?
他赶紧把篮子放在桌子上,又给周林文使眼色。
周林文没反应过来,他也懵逼了。
老周急忙指了指他手里的烟卷,他恍然大悟,把一包烟全放下了。
“哎哟,这是干啥!”李卫国快步上来将烟塞给周林文,又把篮子递给老周,“知道你们西坪大队忙,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我不留你们了,你们忙别的吧。”
老周从上衣兜里掏出钱:“那我、我算算账。”
李卫国笑道:“你给我签字就行了,把东西核实好了签字,让你们大队长跟供销社的赵会计去算账。”
“反正都是公家的东西,该给多少就给多少,这个他们门清。”
他说着又从柜台底下摸出四个深褐色大瓶子:“对了,这是上回欠你们的敌敌畏,一个两升一共八升,一起带上。”
老周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机械地接过一瓶瓶的敌敌畏,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这时候长耿公社的人已经走了。
他觉得李卫国刚才可能守着人多不好收礼,现在没人了,应该收东西了吧?
结果李卫国说道:“刚才人多,老周,我没好意思……”
“懂,都懂。”老周松了口气,赶紧把篮子要塞给李卫国。
李卫国愕然:“你干什么?”
老周嗫嚅道:“你不是说刚才人多你不好意思收吗?”
李卫国将篮子狠狠塞回他怀里:“瞎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刚才人多我不好意思向你们道歉,如今我得郑重的向你们、向西坪生产大队道歉!”
“过去在马德福的错误带领下,我思想滑坡犯了一些错,给你们西坪的生产工作制造了一些麻烦,我现在想道歉,希望你们能原谅我们。”
心直口快的小雷忍不住了:“李站长?你这唱的哪一出?你脑袋生……”
“诶,小雷,闭嘴!”老周吓一跳,赶紧瞪眼呵斥他。
李卫国严肃的说:“三位同志,我现在不是唱戏,我是在认真的面对现实。”
“过去我着实犯了一些错误,我明白你们现在心里的芥蒂,没关系,我以后会痛改前非,用热情周到的服务去消融你们心里的芥蒂!”
从医药站出来,老周三人迷迷糊糊的。
他们看看小推车。
农药兽药拿到了,鸡蛋和烟都还在,怎么个事?
老周站在路边的老槐树下,摸出旱烟袋慢慢装烟。
树荫下凉丝丝的,树上的新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看见道路东头的合作商店门口停着几辆板车,几个生产队的采购员正进进出出。
秃了头顶的于振峰不知道听到了什么话哈哈笑,采购员离开的时候,他还热情的出来挥手……
周林文讷讷的说:“二叔这不对劲,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就我说的那件事,供销社换了新主任,这个新主任对他们要求高,他们老实了?”
老周面色复杂,没有回答而是说:“走,咱也去合作商店!”
几个生产队的采购员离开后,于振峰又去给一个柴油桶补漆,见西坪的人来了,抹了把汗就引他们去后院:
“可等到你们了,走走走,尿素给你们留了二十袋。”
“你们大队的拖拉机怎么样了?修好了的话给你们配上柴油,去年不是拖了半年柴油没给你们吗?要是机器修好了,这次一道批给你们。”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
老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生产大队的拖拉机是去年年初坏的,早就修好了。
可马德福给于振峰说过了,西坪大队的柴油全额扣下,于振峰也是这么干的。
老周这次带着汾酒就是要给于振峰送礼的。
他们生产大队太需要拖拉机了,而拖拉机太需要柴油了!
现在于振峰这么说话,把他给说的无语了。
他只好讷讷说:“修、修好了……”
“那就把柴油配额发给你们。”于振峰痛快的说。
他又看了看小推车:“今年一季度加上去年的拖欠,这柴油配额得四五百升,你们这车子哪能推回去?”
“这样,我去回购站看看,你们等着我,我记得你们隔壁的长沟大队正过来送木炭,我看看他们要是没走,让他们用拖拉机给你们捎回去。”
不等老周说什么,他已经脚底生风飞奔而去。
很快他又飞奔回来,满脸洋溢着笑容:“赶巧了,真是赶巧了。”
“长沟那边刚卸完了木炭准备走,叫我给拦下了,来,你们过来搭把手赶紧往外搬油桶,咱可别耽误了人家的行程。”
老周将包袱递给他:“那个于经理,我我我们队里没啥好东西,这有两瓶酒……”
“干啥?想让我帮你们代售?那你们送供销社去更好,我这里哪有人来买酒?”于振峰哈哈笑道。
老周跟着笑起来,说:“我们销售它干啥?这是我们大队孝敬你……”
“孝敬**什么?别瞎说,我又不是什么菩萨山神,哪能接孝敬?”于振峰赶紧摆手,“来来来,赶紧搬油桶,搬出来咱就等长沟的拖拉机过来。”
“对了,”他突然从中山装口袋里掏了一把,将插着的钢笔拿出来。
“去年中秋节那阵我丢了钢笔,从你们大队借了这支英雄牌钢笔,如今我已经买到新钢笔了,这支借来的笔就要物归原主了。”
老周没接钢笔。
周林文接了过去。
这支钢笔是他父亲托人买的,本想给他用,结果被于振峰要走了。
老周给他使眼色,于振峰却面色如常。
后面搬油桶的时候还特意说:“柴油给你们多批了五十升,春耕要紧,你们今年修好了拖拉机得赶紧用起来啊。”
一个个大油桶搬上拖拉机。
老周又给长沟生产大队的拖拉机手孙明使眼色。
孙明用借火的名头凑上来问道:“怎么了?”
老周低声说:“这不对劲啊,我这次来公社感觉什么都不对劲……”
孙明笑了起来:“你发现这些狗熊玩意儿变得通人性了?”
老周点头。
孙明看看左右,趁着没人注意低声说:“是供销社的新主任!”
“这个新主任很厉害,来了一个月把马德福给斗倒了撸掉了,他还要收拾马德福的这些狗腿子,把狗腿子们吓坏了,现在就怕咱们去告状。”
老周恍然:“原来是这样。”
孙明说:“所以你们赶紧抓住机会,最近多往公社跑,缺什么、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过了这村怕是没了这店!”
老周明白过来后,赶紧又去了回购站。
公社的回购站主要收购各类农副产品。
他们赶到的时候韦全民蹲在磅秤旁,正把一筐筐蕨菜过秤。
看见西坪大队也来送货,他的满脸横肉堆出个勉强的笑容:“老周你们来了?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老周低声说:“没什么好东西,去年攒的柴胡收拾好了,想过来看看能不能换点钱给大队春耕加把油。”
韦全民说道:“这肯定能,你们大队的柴胡品质最好了,我给你们好好看看,争取给你们定个特级。”
老周干咽了口唾沫。
谁的变化都比不上韦全民变化给他带来的震撼大。
韦全民是全公社出了名的臭脾气,乡下人都叫他狗脸子,因为他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前一秒还对人摇尾巴后一秒就呲牙了。
另外他最能给人甩脸子,动不动便扯着大嗓门嚷嚷,要是他喝了酒,那还能把人捶一顿呢。
结果现在他也开始带着笑容了。
不过这笑容怎么看怎么渗人。
周林文说:“不光带来了柴胡,还带了我们自己腌的香椿芽。”
“三月开始腌的,现在腌的成色可好了……”
“你们还真是什么也往我这里送?把我回购站当垃圾站啦?”韦全民听到送来了腌香椿后终于本色毕露。
他很不喜欢香椿味,觉得有一股子臭味。
周林文年轻气盛,听到这话立马说:“噢,是不是咱供销社现在不收购咸菜了?那成,我去问问。”
“正好刚才我们过来时候碰到钱主任在门口来着,我去找钱主任问问……”
“不用问、不用问。”韦全民哈哈大笑起来,赶紧一把拽住他,“你小子真是个年轻人啊,脸色说变就变。”
“我回购站怎么能不收购咱农副产品?刚才跟你们开玩笑呢,瞧你们,怎么还当真了呢?”
“来来来,把香椿拿出来——算了不用拿了,你们西坪山长出来的香椿品质最好,我直接给你们定个特级,咱们上称吧。”
老周犹豫的说:“不看就定级?不合适吧?”
韦全民急忙说:“合适合适,怎么能不合适呢?哈哈,我信得过你们西坪的周家人嘛。”
说着话他检查了柴胡品质,又给定了一个特级。
另外他还亲自帮他们把中药和咸菜装筐保存,干活的时候嘴里没停下:
“你们西坪山的野金银花是好东西,下次有了直接送来,不用晒太干,湿着称分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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