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慎离不直接下令进攻，却派出了将领阵前单挑，还嘱咐了他们，许败不许胜。
距他上次来找自己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那天原来是他出征的前一晚。燕晋摆开阵仗对峙的前一月，芷柔只觉心里越发不安。她看着外头阴沉的天色，想起那个少年孤单的背影，想到那些锥心刺骨的话……
阿离虽喜怒无常，可也不至于说话那么没来由。
目光转向了正在打扫屋子的禾儿，她笑了笑，对她道：“桌上那碟海棠酥我吃不下，你帮我吃了吧。”
禾儿还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摆手，她又劝道：“帮个忙吧，我吃不了也是浪费。”
——那好吧。
芷柔装作无意地看向另一边架子上的书籍，直到听见身后“咚”地一声，小侍女已经昏迷过去。
摸了摸胸口的衣襟，从里边取出一丸药。
逆心丹，能让人短时间内力大，功效持续四个时辰，服之会遭反噬，后果未知，每人一生中至多只能服用三次。
她张口，毫不犹豫把丹药吞了下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被锁链扣着的手腕子轻轻一震，那金锁链轰然间全部碎裂开来，金色碎片散了满屋！
从容起身，她拿了驯马的骨哨，轻功飞出。
一连两个叫阵的将领都败了下来，燕国这边士气低落了，晋国那边士气大涨，玉熙大为振奋。
晏慎离却在这时拿长刀指向了他，“晋国皇帝，敢不敢与孤单挑？”
这下那边安静下来了。说实话玉熙心里打鼓，谁不知晏慎离可是连沙下海都杀得了的人！自己这个功夫，连明昭皇妹都能把他干趴，又怎么会是晏慎离的对手？！
可方才自己这边连赢两次，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全军将士都看着他，若是怯缩，岂不叫人笑话！
心里那股昂扬意气，在此时悄然抬头了，他一把拔出乌蟒剑，指天：“比就比！”
一时间两军将士全都屏息凝神。耳边金戈之声烈烈，对方身如游龙，才两三下，玉熙便觉要招架不住了。
然而他忽然虚晃了一枪，紧接着也没有取他要害，而是明晃晃露出了自己的破绽！
机不可失！玉熙当即一刀刺去，血喷溅到了他眼睛里，晏慎离却就着一倾身，那刀更往自己身体里扎了半寸，而后顺势一把手掐住了玉熙的咽喉！
全场皆惊！
“住手！！”
——一道响亮的声音忽然穿过战场，随之而来的是箭矢破空之声，“嗖”地一下，精准打在玉熙的刀上，两人一下子被分开！
玉熙捂住喉咙咳个不停，晏慎离身上则挨了一刀。
“住手！”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过去，原野上，一蓝衣女子手提弓箭，纵马而来，有认识她的人已不觉惊呼出声！
马蹄蹬蹬，骤然而至，晏慎离诧异的目光对上了一双满含悲愤的杏眼，然后“啪”地一声——
全场都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晏慎离被扇得背过脸去，白皙的脸上登时留下一片红。
“妹妹！？”玉熙大惊。
芷柔却还没有功夫去看她皇兄，她下了马，和晏慎离四目相对。
刚才的事她都已经看到了，这也冥冥之中合了她的预想，晏慎离刚才那般，是不要命的打法！分明他的武功远高于玉熙，却还要那么做，他这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为什么？
“你来了……”他看着她，许久才说出三个字。
少年的目光里翻涌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惊愕，是不解，是淡淡的欢喜，还是哀伤和担忧。
玉芷柔双眼微红着，“晏慎离，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我从前是不懂你，但是，你也从未懂过我！”
他忽然笑了……
“我当然不懂你了，有的是人懂你。”
她一听这话更来气了。
“我总以为，我们是彼此懂得的，是心有灵犀的。”她稍微平复了语气，微微勾唇看着他，“现在对你而言，怀疑已经盖过了灵犀。我当然知道这不能怪你，是我伤害过你，使你不能再信我。可你若是不再信我，大可不必造了一座金屋将我囚禁，又一定要娶我做你的皇后。你若还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不介意为你一世为囚，或是与你相拥着溺死……”
晏慎离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她。
“我认识很多人，一起长大的玩伴，下属，还有你给我找来的人，人世间的情谊不只有男女之情。当初你活着并不是一个偶然，我从未想过真的要你死，可你却不再以为你死了我会伤心。或许到了现在，你还愿意信我吗？”她说到这里，又笑了笑，“算了，不必现在就回答我，该我问你了，你今天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这一席话，让他眼睛微微睁大了，微愣在那里还尚未反应过来，她替他说：“你不仅想杀了我皇兄，还想让我做寡妇！”
“不错。”他终于笑了，绕过她，慢慢抬手指向了玉熙，大声道——
“这个位子，你皇兄不配！”
众人皆是一怔。然他接下来的话，尤为机锋逼人，亦更显疯狂——
“当年和亲的是你，后来当细作受苦的也是你，晋国如今的江山，有多少该归功于你，又有多少是归功于他？！同为晋国皇室，就因为你是公主，所有的苦难都让你来承担了，你却不能从中得到分毫利益，甚至还要被自己的子民误解，请问你皇兄在那个位子上又做了什么呢？我今天就是要借此机会和他同归于尽，这样就会有人推你来主持大局——宁王不在场，你的另外两个皇兄也不在场，你既是晋国皇室血脉，又是燕国皇后，碧千戒还在你手里，今日我与玉熙同死，你就是天下共主，你实在不该拦我的！”
两军将士一时噤若寒蝉，芷柔诧异地看着他，目光复杂，似是震惊，似是感动，又似是深深的无奈……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自己也从没这么想过。在她心里，为国尽忠本就是自己该做的，更何况那些并不只是她一人之功，每一件事情背后都少不了许多实心用事的属下以命帮衬。她不会去算这笔账，却没想到，正是被她算计的他，给她算了这笔账。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要将燕国和晋国一起送给她，送她去做那天下之主！
战场风沙拂过她的面庞。
若不是因为已经这么了解他，这般想法和行为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她都得怀疑对方别有目的，因为天底下没有谁会这般无私。潜藏在根骨里的人的本性是自私，但爱的本质是无私，是与人性相对抗的力量。
他纵情任性，也能为了这份任性付出生命之代价，哪怕到碧落黄泉，也要看着所爱之人得偿所愿。
晏慎离，深情如此，却是个亡命之徒。
不知不觉间，她眼中已盈了泪水。
“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国家，是晋国的利益，我无他可赠，只能予你江山。”他看着她，泣血而笑，似是有些无奈，轻轻问道——“江山你都不要，你要什么？”
她的眼中不觉流露出几分彻骨的哀伤。
江山她也不要，她要什么？
一颗亲手被自己从寒夜中解救出来、又毫不留情冰封了的心，要怎样才能第二次融化呢？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姑娘上前扶了他一把，声音里止不住地颤抖：“跟我回去。”
“明昭！”玉熙这时终于忍够了，也看够了，心中已十分不悦，冲她喊道：“放下他，到朕的身边来！”
“陛下。”她转过脸，看向她哥哥，“此战本不该打的，你们退兵讲和吧！”
“讲和？！”玉熙好像听到了什么荒唐不已的事，片刻后却忽然一笑——“好啊，讲和也可以。朕和燕国皇帝喝一杯酒，这份仇怨就算化解了。只是不知燕国皇帝有没有这个诚意？”
左右会意，很快就拿上来了两杯酒。玉熙是皇帝，哪怕御驾亲征，身边也跟着些随时伺候的人。
托盘上放了两杯酒，一个亲兵端着，走到玉熙面前，他拿了一杯，亲兵又端着剩下一杯向他们走来。
“皇帝陛下，有请。”
天色阴沉一如眼下的情形，生死之感压到了眼前来，玉芷柔了然，忽然先他一步抢了酒杯，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仰脖将那毒酒一饮而尽！
玉熙震惊到来不及反应，半晌才惊呼出声。
“小昭？！”晏慎离完全没想到这一出，伸出手已来不及阻止……
晋国唯一的嫡公主、燕国新朝皇后，就这样站在她最亲的两个人中间，背对晏慎离，面向玉熙，把那喝空了的酒杯往前一亮——里面已是滴酒不剩。
“我是他的妻子，这杯酒我代他喝。两军阵前，陛下金口玉言不得反悔，退兵言和吧！”话音刚落，她便向后栽倒在了身后少年的怀里。
“妹妹！”玉熙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解药！”晏慎离大吼一声向他伸手。
“……朕也没有！”
玉熙原本的想法很简单：若晏慎离喝了，索性毒死他；若他看出是毒酒，不喝，自己便有理由不撤兵，也是给明昭一个台阶下。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杯毒酒竟会被她喝了，他根本没有事先准备解药！
“那就去找！”晏慎离强忍着胸前伤口的疼，抱她上马，并吩咐左右：“所有人，上天入地也要给孤把解药找来！”
“撤军——！”
空寂的两个字回荡在原野上，半日后，一片狼烟的战场，已复归于一隅的青山脉脉。
……
时至今日，晏慎离好像忽然懂了什么叫“天涯孤旅，古道悲风”，懂了什么叫“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可这一切好像都有点晚了。刚才她倒在他怀里的一瞬，他整个世界的光，都彻底熄灭了。
……
他原本怨恨她一直骗自己，可一想到明昭公主的经历，心中又只剩了心疼……她是在边关死过一次的人啊，劫后余生所求无非是晋国强盛、百姓安泰，他是她用以达到目的的桥。她当细作，站在她的立场上看本也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不该爱上他。
他一面走着，一面回味着她刚才和自己说的话，一昔之间，埋葬在心里的许多个“为什么”似乎都有了答案。
或许他们本不该相爱，但他不悔，也从未觉得爱错了人。即便她是晋国公主，即便她是细作，即使她骗过他，但那其中刻骨铭心的灵犀与安慰，莫非也是可以演出来的么？一切真真假假，何时还能分得清什么是戏、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呢？世事从不可一概而论，人心亦然。当外在的一切都脱落之时，他记起来，从前的明王和顾小昭是快乐的——在只有他二人相对、忘了其他的一切时，他们拥有过纯粹的快乐。
两人同乘一骑，一如从前的某一日。落日渐渐在他的眼眸里沉下。
之前把她囚在金殿里，也只是希望她能多看自己一眼。他的较真和怀疑，也只是想确认她爱他而已。今天他确认了她的心意，可这个代价却让他生不如死。原本要死的是他啊！
耳边隐隐约约地，似乎传来了她奏乐的声音……弹古琴的那个是晋国明昭公主，吹筚篥的那个是细作顾小昭，两个身影在不自觉间重叠了，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线上，呼唤着他。
手颤抖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藏在衣里的那支她为他做的筚篥。
马蹄踏在洒满了落日余晖的草野上，无数次从秋日走到春景，在一片娇绯又清冷的气息中央，或昂首痴瞻，或俯仰自如，或曼吟低叹，心眼手足无不自适，一并许了愿，一吻无痕，姑娘透明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丹唇皓齿微微开合间，却不能听清在说什么。
在那春山之顶，清泉之傍，朝霞影中，掩映着好生灵动的一张脸。落梅辗转在弹琴人身前，少女浅蓝色的衣袂随着花瓣一同飘起，蓝纱下的皓腕若隐若现，五根细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飞速抡动起来……
一缕悦耳的清音骤然惊醒了他，一睁眼，才发现是一滴露水。
“公子。”一个眉眼清秀的小侍女此时正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他揉了揉眼睛，因一下午睡了太长时间而感到有些头晕。
小侍女道：“夫人问您今天晚饭吃什么？”
“她在哪儿呢？”
“在后山弹琴。”
她弹的是《凤求凰》，是为了满足他这个醋坛子，特意为他弹的《凤求凰》。
夕阳西下，芷柔在山上弹着古琴，一面远眺山河，看着不远处山脚下的街市上人来人往，赴学堂的，讨生活的，日日如旧……
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一晃十年，曾经的豪情慢慢地退却下来了，她由衷地觉得自己也是千年长河中的一滴水。以她与他的身份和能力，即便在此时的一方天地里搅动了天下格局，若干年后，也不过史官笔下的一隅而已——极少的世间大才，能够在悠悠长河中留下一方名姓，即便留了名姓，他们中的许多人也逃不过造化捉弄，不知留下多少遗憾。
人们向往着英雄气，用来对抗现实世界的琐碎平庸，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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