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吏的意思模糊,若是不了解官场潜规则的,不一定会清楚他在说什么。
看似句句控诉,却连一点有用的话都没说——直到如今他还时刻记着,万万不能说出宝鸡县如此的原因。
邵吏在此处苦熬了十多年,此次春汛,他算是看清了自己在上峰眼中的位置:不论如何努力,都只是他们手下的一条狗罢了,只是和真正的牲畜不同,心情好了他们或许会给狗一碗肉汤,而他什么都没有。
“你若心中有怨,大可直言。”贺隋光冷静地看向对方,“或者,你在陛下面前开口。”
“你不信我,总该信陛下。陛下登基以来,所行桩桩件件,皆是有利于百姓之事,你应该能看到。
贺隋光仍是心中有怨气,说话也不大好听:“陛下不会对任何一件不平之事置之不理。”
外面的灾民还需要看顾,贺隋光没时间再和这人废话,只叫小吏将他捆了,先塞在县衙不用的房间里,等待此处的事处理好后,再押送去燕都。
——宝鸡县管成这样,不论背后有什么原因,这位县令都要担首责。
县丞小心翼翼地从内间出来,给燕都的天官行礼,他看起来与邵吏也差不到哪去,面色沧桑,看不出真实年龄:“下官见过寺正。”
“不必,你先与我说说,宝鸡县现在是什么情况?”
贺隋光帮助处理过不少县的灾后重建事务,已然得心应手。
“如寺正所见,宝鸡县内早已没有存粮,上下人口不足七万,每年纳税不过二万零八十三石,乃是下县中的下县。”县丞小心翼翼地介绍,“如今大人带了朝廷的赈灾粮下来,这群人便有了活路,能够支撑着补青苗,或许能补上今年税收……”
“不必,陛下说了,凡受灾县,皆今年免税。”贺隋光道。
“好好好!”县丞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简直喜极而泣,“这下县内的百姓,总算能活下去大半了。”
“再有,不日陛下会送来另一种不同的作物,只是你们要记住,这些良种没有经过特殊培育,三年后会逐渐失效,所以一定不能只种植良种,稻谷也要种。”
县丞的眼睛里都有了光,殷勤地奉承几句:“大人所说,臣一定转达下去。想必清楚,这税收也是收粮食
,而不是那什么良种嘛!”
有了这匹救济粮,再加上未来的良种,宝鸡县的情况肉眼可见便能好起来。
“再有,还会送来一些新型材料,用以巩固堤坝。朝中又在征集治水之策,你们放心,朝中会尽量减少汛灾之事。”
县丞欸了几声,一拍脑袋,道:“大人,邵县令善治水啊!他日前提出的治水良策,听说呈上去被陛下夸赞了!”
这些贺隋光倒是不大了解,只依稀听陛下提过一嘴,有人呈上的奏疏很得他心意。
那似乎……是知府的奏疏?
贺隋光直觉其中有异,不着声色地追问:“是吗?不过朝中治水能人甚多,待我禀明陛下后再做定夺。”
县丞担忧和自己共事许久的县令去了燕都,就直接入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于是现在不遗余力地介绍:“大人有所不知,十多年前,宝鸡县的样子更凄惨些,汛期时,几乎所有田地都被淹没,人口也只有区区五万。如今、如今已改善许多了!”
这话若是真的,那邵吏也不像个没能力管理的人。
怎么偏偏弄成这副德行?
贺隋光心中犹疑。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在配合县丞完成救助之事,二人配合得不错,很快,县中秩序恢复了一开始的井井有条。
当工部的水泥运过来时,已经和其他县相差无几,只是灾民恢复、以及田亩重整还需要时间。
“寺正,这是最后一批水泥,应该正好够这边的堤坝修理。”运送的小吏气喘吁吁,这些东西死沉,运送过来耗费了不少时间,“水泥窑选址在前边的县,去干活的百姓都算徭役,每日发十五个铜板。”
县丞在一旁听着,知道这就是寺正口中说的,陛下遣人送来的新材料?
只是为何将其称为“水泥”?
于是问道:“敢问各位,这水泥又是何物?又该如何使用?”
第一次听到“水泥”这个名字,不少人觉得古怪,又是水又是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清楚,是加水后塑性、使用的“泥土”,知道这是陛下取的名字后,果真不同凡响。
那小吏介绍几句,末了还说:“别看这名字古怪,实际上用处真不少,陛下还说,不同县之间连通的路,也可以用这个修一修,让百姓
出行更方便,某些村人迹罕至,也不至于困死在里面。若县中有需要今年服役的,也可去水泥窑干活,陛下说了,一人一天有十五文钱。
这点钱不多,但却是意外之喜。
要知道,除却正税之外,百姓每年还要服徭役,包括力役、军役和杂役等,这些徭役都是无偿,还只限定壮劳力。但凡服徭役的家庭,都怨声载道,影响这一年的收成。
水泥窑却一反常态,不仅算正役,还给钱,这对刚刚从汛灾中恢复的百姓来说,可谓是及时雨。
再者,为了不影响后续的收成,水泥窑只暂开着一段时间,先将各处堤坝加固。后续修路所使用的水泥则是慢慢烧制,多在农闲时加快进度。
听完这些后,县丞激动地诶了一声,向着燕都的方向行了一礼:“陛下仁心。
别的县他不清楚,但是宝鸡县的劳力不少,眼下田被淹了,想要恢复还得一段时间,正好能去水泥窑。不如说,这项规定,对越贫困、下田越多的县而言,好处要多于上县。
随后,又有医者带着发放的草药前来,帮助伤者恢复健康,又发了防疫的汤药。
一连多日,宝鸡县的都飘着难闻的艾草和醋味,地上也根据大人们的要求,收拾得干干净净,病人和健康者分开。
朝廷的一条条政策执行下去之后,百姓渐渐看到了生活的希望,脸上也没有以前的麻木神色,等他快回燕都时,县内几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黄河每逢春汛,必定会淹到他们这里,田亩受灾范围极广,几乎小半年才能缓解过来,一年收成也只有一点,只是勉强活着。就算邵县令苦心经营治水,效果也不大明显。
这次春汛来势汹汹,规模比以往更大,甚至有人都绝了活下去的希望,不管不顾地跳进水里,就此闭了眼。
谁知道,陛下居然如此面面俱到……
面黄肌瘦的难民们脸色都好看了不少,空荡荡的街上,也有不少孩子跑来跑去,落下一地欢声笑语。
贺隋光离开时很低调,是在一个深夜,叫人带着行李以及困着邵吏的囚车,预备回到燕都。
原先他只在书中读过民间疾苦,本以为自己在西宁府长大,算是见惯了人间百态,比一些不
知稼樯的官员好了许多。可真正走下来,还是发现自己以前看得太少。
在这些人身上,苦难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但是陛下想要减轻他们身上的苦难。
陛下的希冀如此遥不可及,盛朝幅员辽阔,受苦受难的百姓何止一地?
他所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地配合陛下,哪怕身死也在所不惜。
离开县衙时,天已经黑了,囚车缓慢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缓行,囚车中的人一言不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为了活着去燕都,去面见陛下,只进食少量的水和面饼,维持着最基础的生命体征。
贺隋光只看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挥了挥手:“出发!
驴车缓慢地动了起来。
等到了宝鸡县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不知谁点了火把,慢慢地亮出了前方的道路。
是百姓。
是这些日子后,重新“活过来的百姓。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缀在了驴车后面,沉默地跟上。
远远看去,像是缀了一圈落在凡间的星子。
“你们……贺隋光极为动容,万般情绪汇聚在心间,“夜深了,你们早些回去。
有小孩蹦蹦跳跳地从后面跑过来,拽着贺隋光衣服的下摆,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笑:“阿娘说,晚上黑,送你们一程。
贺隋光摸了摸他的头。
小孩跟着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地看向后面的囚车,小声说:“大人,我们县令不是坏人,可不可以不要让他坐那里面。
“他的好坏不是我能决定的,得让陛下决定。贺隋光一板一眼地回答。
不知道这孩子理解没有,反而说:“陛下是好人,县令也是好人。
——这孩子甚至以为陛下是个人名。
听到这话,贺隋光心念一动,不知为何,这些人都对这位县令如此推崇。
可之前宝鸡县受灾又不是假的。
这些疑问现在不是一个孩子会知道的事,县丞似乎知道一些内情,但也闭口不言。
宝鸡县,或者说整个州府,都有让他们忌惮的东西。
只有燕都,只有陛下,能够让他们放下所有顾虑。
——
历时一个多月,从四月下旬来到了六月上旬,这场春汛终于彻底结束。
燕都渐渐热了起来,夏季快要到了。
明慕头疼的事逐渐成为了夏汛、沿海台风以及倭寇。
以往无所不利的好运气忽然在此时消失了,良种一事推行许久,也没有消息;治水的人有,但是提出的设想都是打补丁,而不是彻底重置程序。
“冷静、冷静、冷静,不能一蹴而就。”明慕在放着冰鉴的殿中走来走去,放满了冰的冰鉴散发着淡淡的寒气,却没能缓解他心中的燥热,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不能心急、不能心急……”
不顺利是很正常的事,谁在人生中没有遇到过困难呢?他以前就是顺风顺水太久了才会这么经不住挫折……
人生的路还很长……
明慕停下脚步,蹲下来,都快把自己安慰哭了。
在阚英心里,明慕简直就是水晶做的人,热了冷了都能叫陛下生病,此时悄悄叫人取了些冰下去,自己则是学着陛下的样子,陪在身边。
明慕挪了一点点,留出一个空位。
知道陛下正在为朝堂上的事情烦恼,阚英没有提起前边的事,只说宫里:“礼部都快准备好了,正在看下半年的日子。”
明慕下意识地问:“什么日子?”
“您大婚的日子啊。”阚英笑眯眯地说。
明慕脚下一滑,差点倒到地上。
时间过得这么快。
他都快成婚了。
上辈子明慕有一对很幸福的父母,在良好家庭氛围的熏陶下,他不自觉提升了他对另一半的要求——最起码要真心相爱。只是二十多年,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
猝死穿越到这个王朝,他居然要成婚了。
不得不说,这间好消息算是冲淡了今日的种种不顺,明慕焦灼的心情总算有所缓解:“今日政务处理完了,我去临西王府。”
算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对方了。
阚英没有立刻应下,反而思考了一会,道:“陛下,贺寺正今日便要回燕都了,陛下是先接见他,还是直接……”
“去见贺隋光吧。”明慕想起之前对方寄过来的奏疏,上面的内容写得很详细,足以让他了解当地的情况,还有宝鸡县的县令……
对方说其中或有隐情,必须要来燕都,对方才会说。
明慕今日为一直没有进度的各项事焦灼,才会忘了今日是对方回来的日子。
阚英诶了一声,立刻下去准备,务必让贺隋光一回燕都,就直奔皇城。
明慕没等多久,便见人将贺隋光引来,身后跟着一个骨瘦嶙峋,手中配着镣铐的老人。
“这位便是……宝鸡县县令?
文书上不是只说他三十多吗?怎么看起来……年龄这么大了。
明慕疑惑地喊人赐了座。
不过现在倒不是问的时候。
因着系统的缘故,明慕在贺隋光面前更为亲和一些,此时倒是没顾什么君臣虚礼,细细询问对方一路上遇见的事情,而贺隋光也知无不言。
一番奏对下来,已经快过了一个时辰。
明慕叫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