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课后,许溪文抱着书,向宿舍走去。清风湿润润的,吻过他的眉梢发丝;春雨入夜绵绵,星子闪烁,月牙高移,空气寂静,树林沉默;鼻息间满是雨后泥土湿润的味道。
红砖老式洋楼已映入眼帘。进入司法备考院后,由于来的晚,许溪文被告知宿舍已满,只余一个由茶房改造的狭小二人间,要和另一个来晚了的学生挤作一处。他倒不是很在意,只要在这偌大繁华的檀城能有一处容身之地,便已很好了。
许溪文抬脚迈入了洋楼,轻轻推开宿舍的门,打开灯。两张挨着的板床,一张白漆小书桌,除此之外更无它物了。
他走至书桌前,欲将怀中课本放下,却发现桌上已整整齐齐地摆上了一摞书。
看来那位同学已先到了。许溪文好奇地打量着那摞书,见最上面的笔记本的封面字迹清峻,赫然写着这人的名字:
“袁青梧”。
这名字许溪文似乎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他默念几遍后忽惊觉,这似乎是他当时在警察厅很想见一面的那位狱友。
就在这时,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了——那扇年久失修的老门无论如何轻柔推拉,都会发出痛苦的呻丨吟。一位青年走了进来。
这青年生了张白净柔和的好面目,身形高瘦,瞧着与自己年岁相仿。他的鼻梁上架着副圆边眼镜,看上去很有几分文人模样;刘海有些凌乱垂在额前,温和儒雅中还带着青涩。只不过初春里还严严实实裹着围巾,倒显着很有些文弱了。他微笑着,向许溪文伸出手:
“幸识,我叫袁青梧,字长生。”
许溪文同他握手,也笑道:
“你好,我叫许溪文,字明澈。”
听闻此,袁青梧心中暗自惊喜,随即问道:
“您就是许溪文前辈吗?”
见许溪文茫然地点头,袁青梧淡淡一笑:
“我曾是江月大学的学生,在清溪参与学生运动时,多次听闻檀城的许溪文学长之名,说他数次领导学生参与游行示威,指挥得当,即便身陷囹圄也不改其志,可见其心智之坚韧。我对其甚是敬佩,却无机缘与他会面,不料今日竟能如愿!”
许溪文闻言面色淡然,缓缓而言,“是么,那可真是巧事!我在檀城警察厅关押时,听狱友说隔壁也关押了个爱国学子,略略听闻您的事迹,却遗憾未与您深谈,今日竟也如愿以偿了。”
二人一齐大笑了起来,在书桌前坐下。袁青梧道:
“那么,明澈兄,你比我年长,怎好现在才入备考院呢?”
许溪文叹道:“我被关押半年后,紧接着便被发配繁山充军三年,如今才回来,打算备考。”
“我亦如此。出狱后,便一直等到秦晚森特赦,才恢复了学籍,来到这里。”袁青梧露出惋惜之色:“可惜!这三年檀城风起云涌,发生了多少大事。”
“是啊。见秦晚森特赦天下,我还以为今日不同往日呢。”许溪文叹息道。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秦晚森本就是郭熙的亲信,听说政变那日他如法炮制,先是指挥军队强占碧溪宫,后非法逮捕总理岑禧,将权力尽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过不多久,他竟假惺惺宣布参与国会竞选,可那日候选人只他一个。于是他便这么堂而皇之的成了大总统!您说这荒不荒唐!”袁青梧扯了扯嘴角,冷笑道。
“竟有这等事?闻所未闻!”许溪文不可置信,“可见今日特赦,不过是为收买人心罢了!”
“正是,失望透顶,叫人寒心。明澈兄此来檀城也能发觉一片死寂么?可知此前学生们为了反对他,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这厮却出动了坦克部队,压死压伤大批学生,逮捕关押者不计其数。你说,比起郭熙军变上台,他秦晚森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惨状之烈,我虽在清溪,听闻亦不免心痛流泪。”
“唉!好端端的国家竟成了这幅样子。唯靠我学子摇旗烈烈,呐喊彷徨,却作用无几。”许溪文叹息着,“我在繁山,也见到了军队里太多陋习与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情,可谓触目惊心。”
“可知碧溪宫里头已腐化成什么样子了。”袁青梧脸上尽是哀伤,“我预备参加司法考试,也是为了以后能做一名清正廉明的检察官或是法官,能替高澜广大贫苦的百姓撑腰。”
“我亦如此。”许溪文深觉与他相谈甚欢,“希望我们青年人奋发向上,洁身自好,或许过些时日,顶替上去,一切便能回到正轨。”
“嗯。”袁青梧郑重地点点头。
许溪文从衣箱里取出那丝绳编织而成的花瓶,放置在书桌上。他望着它,便能想起工人狱友们那一张张坚毅的脸。他向袁青梧讲述了花瓶的来历,袁青梧也深觉敬重。
二人又聊了会儿。袁青梧从包里掏出课本,问道:
“对了,明澈兄,今日法理那段,你可听懂了?我有些不明就里,劳烦明澈兄为我解答一二。”
“好,我正巧也有些疑惑的要问。咱们一起讨论吧。”
月亮已升至中天了,二人讨论着课本,兴致勃勃,温习了好一会儿功课。直到困意袭人,眼皮打架,这才熄了灯睡下。
之后过不多久,春假就到了。校园里空了下来,大家都趁此春光外出踏青寻春。平素就形影不离的许溪文和袁青梧自也不能避免。他们挎着布包,沿街而行,往檀城城郊的忠穆山去。
嫩绿的风再一次轻盈地为檀城带回了短暂的春日;阳春艳艳,又逢春假,一路上檀城的街巷上满是结伴出游的子弟,摇着团扇的名媛小姐们言笑晏晏,所过之处只余下芙蓉膏幽幽的清香;人们大多聚在外头享受着久违的和风。
“长生,你瞧前头。”许溪文抬手一指。只见绿林环绕,一座青山隐隐其中。
“那便是忠穆山了,是我高澜纪念历朝历代先贤的祠堂山,常有英魂围绕,是我仰慕已久的胜地。”袁青梧说着,拉着许溪文便往山脚去。
“对了长生,我这些日子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兴许得买副眼镜了。”
“嗯。等会儿我同你去。据说檀城启源斋的眼镜不错,在伏龙街上。到时去那里买。”
忠穆山不算高,反正比不得林山——许溪文如是想。一路轻歌,观赏春景,直至山顶,倒也自在。
祠堂匾额是大大的四个字“精忠报国”。只此一语,便概括了多少先贤的人生!静默参拜后,二人走出祠堂,正欲下山,忽听得山坡处传来一阵歌声。那歌声并不悦耳,但十分铿锵有力。
二人循声走去,原是一群少年正坐在草地上,互揽着肩,高唱着歌谣。
“繁山茫茫,沅水汤汤。亮节高风,八圣流芳。唯我少年,当追思先贤,把正气弘扬!”
歌声清越激昂,如同擂擂战鼓,震慑着人的心房。许溪文听着只觉耳熟,又瞥见他们长衫上的校徽,心下了然,便也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袁青梧迎风站立,手掌搭在额前,眺望着远方轻雾蒙蒙的山峦,阳光透过指缝细密落在他的脸上,映在他的眼瞳里。他眯着眼,尽情享受春日里的和风,喟然叹道:
“我昔年读书,见四子侍坐,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志,总是不解,今日才知原是这等好光景。”他转过头,对许溪文道:
“我等青年也需效仿先贤立志。明澈,我们须一起,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他白皙的面庞上是无比的坚定。许溪文上前一步,望着他:
“好。我们一起,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少年、少年,奋发向上,一心自强!笔墨为剑,惊醒众生苍苍!
教育救国,国运无疆;
到头来,勿忘一手执剑,一手拈花!”
少年们也一曲歌毕了,继而纷纷躺倒在草地上。并不十分动听的歌声倒是很清亮,伴着莺啼婉转一齐回荡在山谷之中,久久不去,一切都显得那般充满生机。仲春的微风越过山野,拂过水面,随着歌声,柔柔地拂过两位并肩而立青年人的发丝与面庞。暖阳透过叶荫间撒下一地金黄,落在他们的鼻尖上,落在两只相约的手上,也落在身后嫩绿的草叶上。
半晌,袁青梧忽忍不住,急促地咳喘起来,许溪文见他脸色苍白,忙道:
“山上风急,我们走吧。”
袁青梧手握拳,捂着嘴,费劲点点头。二人下山后回到宿舍里,袁青梧却咳得越发厉害,身子直抖,脸色微红,直喘着气。许溪文大惊,忙伸手去触他额头,见烫得厉害,便赶紧背着他跑到檀城市立医院。
望闻问切后,大夫说他这是风寒,身子虚又着了凉,才惹出了病。于是开了药,又把了脉,袁青梧终于清醒了些,许溪文再要把他背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于是他只能扶着袁青梧慢慢走回宿舍,让他稍作休息,买眼镜的事儿全然抛在脑后了。
“咳咳,”袁青梧坐在床上,仍是不住的咳着,他轻拍胸口,抱歉地笑笑:
“我身子孱弱,受点凉便如此狼狈,叫明澈见笑了。”
“不打紧。但长生啊,新青年当健壮而非体弱,平日可得多注重锻炼。你这般,怕是以后要常受小病小痛侵扰。”
“没用的,”袁青梧摆摆手,“多谢明澈好意,但我这身体,是自小落下的病根。”
见许溪文愕然,他咳了好几声,捂着嘴,缓缓解释道:
“那时我也是着了风寒,但农事紧张,家里人丁又少,父母便拖着我一块下了地。后来忽起了大雪,他们急忙跑回家里躲避,却不小心将我遗忘在了田埂深处。之后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醒来后躺在炕上,数天高烧不退。”他补充道,“也是那时起我便留了病根子,极度体弱,不禁风雨严寒。那时我才五岁。”他声音里略带苦涩。
许溪文不由得也记起自己艰辛贫穷的童年,他在床沿坐下,努力宽慰道:
“原来如此。但你可放心,只要日后多拉练身体,亦可渐渐体壮起来的。”他顿了顿,笑道,“看来这‘长生’二字,也是伯父伯母对你的祝愿希冀了。”
袁青梧苍白的脸上笑意越发浅淡:
“不,这字是我替自己取的。我家中贫寒,父母未曾识字念书,且常年忙于生计,对我自然疏于看顾,更遑论取字,”他说着,似是自嘲般地笑笑,“取这字也是为图个吉利罢了;配上我这姓氏,‘愿长生’,希望这身子骨能好些。没想到还是不能如愿,真是遗憾。”
“会好的。”许溪文望着他,声音略带哑涩。
“嗯……不论这些了,我需得在春假结束前尽快好起来,否则又得落下许多功课了。”袁青梧说着,端起桌上的药碗,任凭酸苦的药水流入自己的胃肠肺腑;然后慢慢躺下。许溪文给他掖好被角,然后便坐回书桌前,温习功课。
直到月影照窗前,许溪文才伸了个懒腰,摸索着去摁开电灯。他刚坐回去,便听得虚弱的一句“明澈”。他走至床边,弯下身子:“长生,可好些了?”
“嗯。”袁青梧揉着眼坐起身,便要翻身下床,一不留神手肘却磕在了床沿上,登时疼的他龇牙咧嘴,皱着眉吸着气,头低下去老半天才抬起。
“这么疼么?你可得注意!”许溪文不可思议,忙扶起他。
“好。”袁青梧苦笑。
许溪文在备考院的时光便也如这般平静地流逝,很快就到了次年六月。备考院迎来了“矢车菊毕业”。同期考生皆换上了正装,喜气洋洋地聚在院门相互合影。许溪文亦是如此,合影需着正装,为此他特地买了一身崭新的西装——是他攒了好久钱才买下的,打算只在重大场合穿。他郑重其事地穿上,还理了头发,和袁青梧来到院门同大家合照。袁青梧今日也穿了身笔挺的西服,看上去从容斯文。
集体合照后,许溪文犹豫了一会儿,对袁青梧道:
“明日便是司法考,过后便要各奔东西了……长生,我们也照张相吧,以后即使分离,也可留作纪念。”
袁青梧点头:“甚好,如此便不留遗憾了。”
他二人站在了校门口,身后是备考院镀金的大门。许溪文有些紧张,别扭地拽拽领带,神情严肃;而袁青梧则靠在他身边,浅浅微笑着。
相机咔嚓,黑白一瞬定格。
那天傍晚,许溪文依旧如往常一般,送金玲回家。即将面临人生的转折点,他心中难安,也紧张万分。他手心微湿,脸红通通的,结结巴巴道:“……阿玲,我……”
金玲并未察觉,抬头笑道:
“怎么啦,溪文?”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