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以默”这名字,于许溪文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二人是同乡,自幼一起长大,是极要好的伙伴。后因求学而分离,又在檀城大学相遇。他们一同读书,一同立志,一同参加学生运动,又一同遭遇流放充军,天各一方。今日竟出人意料的再次相遇,许溪文自然期待。他如约来到律师会,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缓缓打开了。许溪文迫切地抬头,见面前的男子是却一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打扮;虽与自己是旧相识,眉眼间却尽失少年神采,取而代之的是市侩气息与无尽倦容。如此神态,令许溪文几乎不能辨认。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尹以默先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寂:
“明澈,一别数年,可还安好么?”
他竟连声音也沙哑了。许溪文木然地与他握手:“虽有波折,但如今一切都好了。心恒兄呢?”
尹以默苦笑着:“不消我说,明澈自也能察觉到了不是?坐吧。”他沏了茶,二人对面而坐。
“我听闻你回宿川,自是欣喜,未能及时拜见,还望明澈见谅,见谅呀。”尹以默下意识抬起双手,作揖道。
许溪文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心恒,你我结交多年,何必讲这些客套话?”
尹以默笑得有些局促,他摸摸下巴:“好,好,好。那我便长话短说。凤树的陆一玄律师,预备在宿川寻几位同仁,一齐经营他的事务所。你意下如何?”
“陆一玄律师么?”许溪文颇感兴趣地直起腰身。
“是呀,明澈也听闻过他在凤禁运动中的美名么?”尹以默讶然道。
许溪文点头,语调淡淡:
“河清先生被捕,高澜上下哗然,凤树作为他的故乡,自然更是震怒。凤树的工商学子一同奔走上街,向政府请愿释放。游行队伍整整进行了三天三夜,大总统震怒,下令军警尽数抓捕所有参加请愿者,并处枪决。此铁腕压制下,凤树一位律师竟公然宣布为他们辩护,并争取到了减刑。这可是法界难得的佳话呢,我自是知晓。”
他浅啜了口茶水,又缓缓放下:“若是他的事务所,这倒是个良机。心恒兄也在列么?”
“不,不,”尹以默摇摇手,“是曾约定,但我恰巧被检察院录用了,只能爽约喽。”他抽口雪茄,咳了一声:“不过陆先生呢,为人着实爽快,我这心里亦甚是愧疚。正巧你有需求嘛!便想引荐你去。”
“多谢心恒,那我择日便登门拜访陆先生去。”许溪文顿了顿,“你母亲,身体可还康健吗?”
提到母亲,尹以默眼中难得地闪过一瞬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早已去了。那时我还在外边,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他说着,绝望地摊手,“我母亲,她这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早年贫病交加,晚年却还要为我这个不孝的儿子牵肠挂肚,以致忧思郁结,撒手人寰!我没让她享过一天福,她却为我操劳了一辈子……”
许溪文默然无言。自幼长在一处,他明白母亲是尹以默一生的软肋和痛楚。尹以默父亲早亡,母亲替乡绅烧柴做饭为生,拉扯他长大,可不久又叫炭火熏瞎了眼睛,常在床蓐。母子二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饱受他人欺辱轻视。
“乡邻告诉我,娘走之前,说我若能活下来,定要好好过日子,不许再惹是生非了。”他惨淡地笑着,“你瞧我现在很陌生吧。我不像我了,我反抗不动了。学籍被除、充军归来后,于我而言,身边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当真没那样的心性了。我只想要安逸的日子。”
他努力平复了情绪,再度抬头,已然换上方才圆滑的笑容:
“陆先生的泽民事务所正在凤树国民法院附近,您且去吧。”他慢吞吞站起身,又作了个揖:“恕尹某不送。”
他佝偻着腰,梳着的油头在阳光映射下反着亮光,刺痛着许溪文的眼睛。他亦起身,向这位昔年战友行礼,然后走出了办公室,乘车前往凤树。一路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那个调皮得有些顽劣的小男孩。
“快点儿啊溪文,早些回家去,再不来我可走啦。”傍晚,尹以默站在书桌边,催促着慢吞吞收拾东西的许溪文。
“你等等,我就好了。”许溪文在包里一阵摸索。
“真慢,我可要走了。”
说着他便作势走了几步,却是一瘸一拐的——那是今早因为所谓“撒花钱”没交而遭到私塾先生毒打的后果。许溪文犹豫了一会儿,喊道:“你等等!我,我有一个东西送给你。”
“什么?”尹以默好奇地伸过头去。
“喏,这个。”许溪文从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木质的陀螺。这陀螺如鸭蛋一般浑圆提溜,底下嵌的钢珠亮闪闪的,很是漂亮。
“哇!做工好细,是在哪儿买到的啊?”尹以默爱不释手:“抽着一定能转好多圈,走,咱出去玩儿!”
“不是买的啦,是做的。”
“唔,是你阿爹做的吗?他好厉害呀。从前我阿娘也老给我缝些布偶香袋做玩具,可是自从她病了一场,眼睛看不见了,我就再也没什么可玩儿的了。”尹以默垂下手。
“是我自己削的。我阿爹阿娘忙着生意,才没空帮我做这些呢!你看我手上,全是小刀划的伤口。”
“那,这个我不能要,你拿去吧,这是你辛辛苦苦做的。今晚我服侍我阿娘睡着后自己偷摸着做一个就是了!”尹以默将陀螺放回许溪文的手中。
“给你啦,我比较闲,还可以再做啦!再说,你今天受了那么多苦。”许溪文将陀螺塞到尹以默手上。
“好吧,那谢谢溪文!我很喜欢!”尹以默一把搂住许溪文:“你说杜先生的责罚么?不算什么啦,我早就不疼了。”他的笑容在夕阳的霞光中很灿烂。
但这些早就磨灭在岁月里了。
凤树虽隶属于沥川省,但地界上却与仙林省的宿川毗邻。乘火车不到一个时辰,许溪文便到了凤树;又招呼了辆黄包车,直到国民法院门口停下。
国民法院是凤树市地方法院,因而自是气派恢宏。在此映衬下,简朴的泽民事务所便显得颇有些微小寒酸了,与律师会的高门阔府大相径庭,直叫许溪文一通好找。令他讶异的是,这知名律师的事务所却大门敞开,既无硕大的招牌,也无金碧辉煌的装潢,瞧上去直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他好奇地踏入门槛,见所内的物什摆件也很朴素,一张茶桌,一方书桌,几把椅子,便是这儿所有的陈设了。许溪文先轻叩柴扉,而后鞠了一躬,轻声道:
“请问陆先生在家吗?”
不一会儿,一位粗布衣裳,包着头巾的青年妇女掀开门帘出来了,她在围裙上擦着手,上下打量了面前这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小声道:
“一玄呀,他不在家,有事忙去了。你找他吗?要不先进来歇歇脚?”
见她头上已硬挠挠挽了发髻,许溪文便一拱手,道:“多谢大嫂美意,但我初来凤树,不太熟稔,打算先去街上逛逛。打扰您了。”
那妇人也微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男人家嘛,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去吧,一玄家来后,我会告知他的。”
未能得以拜见,许溪文只得悻悻而归。他沿街而行,缓缓散着。忽然面上有丝丝凉意,许溪文抬头,见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他正打算折返回去,身后却传来一阵打骂声。他转头,见是军警押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往槛车上推搡。那学生破烂不堪的长衫上满是斑斑血痕,额角嘴边尽是触目惊心的血沫与伤口,脸颊处的甚至已化了脓。他头发上满是油污血渍,手脚上锈迹斑斑的镣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而砰砰作响:
“放开我,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们这些恶犬,畜生,是国家的耻辱!”
军警闻言怒极,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他俩耳光,随后扬起手中的马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着,那孩子的后背与脸上很快浮起了道道红肿血印。他仍觉不解恨,又取下腰间枪支,用枪托重重砸向他的头部脑后。那学生气力不支,踉跄跌倒在地,却仍用手死死撑住,不肯曲腿下跪。他冲地上吐了口血水,断断续续,气息微弱道:
“咳……我等学子……工商弟兄,所做皆是为了国家,有何错?如尔等人……饱食终日,只是……为虎作伥,可恨,可耻!”
“还嘴硬!老子今天就让你明白,什么是是非道理!”那军警穷凶极恶,下手愈发狠辣。学生毕竟是柔弱的血肉之躯,终于支撑不住,趴倒在地,被打的奄奄一息,连声响也渐小下去了。不断有百姓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也只余一声叹息,随后便匆匆加快了脚步。
拳头砸在肉丨体上的声声闷响使人不忍耳闻。许溪文站在街角,捏着拳头,注视着这一幕惨状,默默无声。他不可避免想起当年自己被军警殴打推搡进槛车,与母亲生生分离的场景。腿脚不自主迈出几步,这时只听一声大吼:
“住手!”
这声呐喊堪称振聋发聩,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就连军警也不得不停下手,疑惑地望去。许溪文抬眼,见其人是位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一袭米色长衫尽管磨损颇多,却依旧十分整洁。他快步走到学生面前,俯身将他扶起,朗声道:
“爱国无罪!”
军警一愣,继而便是无尽的愤怒,他挥舞马鞭:“哪儿来的穷书生!滚一边儿去。再多管闲事,老子连你一块打!”
那男子不顾自己的长衫上沾染大片鲜血污渍,忙躬下腰身,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那学生,怒气冲冲地扭头,怒视着军警,大声重复道:
“爱国,无罪!”
短短四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军警愣住了,手登时也没了力气。围观百姓渐多了起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军警气急败坏了,暴跳如雷道:“这可是上头的命令!你们若耽误了押送时间,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学生吃力地从血泊中缓缓爬起身,定了定神,而后郑重地向对自己施以援手的男子深鞠一躬。军警押着他,上了槛车。
雨越下越大了,围观百姓也纷纷散去。地面上凝着的血污被雨渐冲淡,深红色的血水伴着雨水在地上慢慢流淌。可那男子如同痴傻了般,仍定立在原地,仰着头,默默流着泪,任凭大雨淋湿了他的头发。
湿了眼帘与长衫的雨忽止住了。男子疑惑地望去,见一青年举着油纸伞,替自己遮去了急雨。他拍拍衣上尘土,站起身,拜谢道:“多谢先生。”
许溪文抬伞,微笑道:“方才先生侠肝义胆,我着实敬服。”
“只是看不惯那帮豺狼如此气焰嚣张罢了!请问先生何名?”
“许溪文,字明澈。”
那男子与他握手:“我叫陆一玄,字仲龄。幸识先生!”
闻言,许溪文眼神一亮:“您便是凤树的陆一玄律师吗?幸会!”
陆一玄见他有些惊讶,也摸不着头脑了。他笑道:“正是在下。怎么,先生认识我么?”
“早听闻陆一玄律师于凤禁运动中的大名,今日幸得相识。我此行正打算拜访,没想到竟这样遇见了!”许溪文道。
“许兄言重了!”陆一玄憨厚地笑着,摸了摸头,“凤禁运动的成功,全都仰仗学生、律师们以及咱工人兄弟们的支持,我所做一切可谓微不足道。没成想竟在外头传出这样的虚名!”
“陆先生过谦了吧。”许溪文淡然一笑,“观您今日之义举,那些就绝非虚名。我此来拜访您,是听闻您的事务所正寻访同仁,想来询问相关事宜。”
“哦,原来如此!”陆一玄大笑道,“那请许兄随我到寒舍一坐,徐徐商讨。”
“不胜荣幸。”
陆一玄的家便在泽民事务所的后院儿。陆一玄叩门,开门的依旧是那位妇人。他挽着她的手:
“穆如啊,烦你倒些茶水来,有客人来了!”
那妇人点点头,忽瞥见一旁的许溪文,她神色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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