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自然会联想到他的系列小说《人间喜剧》,按他自己的说法,这部小说是“一点一点地描述人心的历史,以及在其各个方面形成的社会史”。他成功地展现了日常生活的戏剧性,展现了普通大众的激情。但人间并不只有喜剧,悲剧也时常上演,因为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纵观几年来贾茂的人生轨迹,有悲有喜。事业上,悲的是两次错失了职称晋升的机会,喜的是职级却不断提升,由个普通的教师意外地被任命为系副主任,大主任郭万退休,又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成为正主任。生活上,悲的是和女邻居一段恋情由于老警察席广庆的出现不得不痛苦地分手,这种心灵的创伤仍然时时作痛;喜的是情感得而重新回归家庭,回归了妻子,又收获了冷月这个红颜知己,因同赵莹分手失落的情感得到了某些补偿。
扎尔巴克林英章和小官僚石庆宝却没有这样幸运,他们上演的更多的是悲剧。
四友团中和贾茂关系最好的还是林英章,除了兴趣相投之外还有大学同学这层关系。每年春节,林英章初三不来,初四早早地来到贾茂家。酒菜都是现成的,贾也比他家丰富。两人从午间边喝边聊,消磨个小半天,到了晚间,林英章酒足饭饱后回去。二十世纪最后的一个春节,林英章初四没来,初五也没有来。贾茂有点着急了,对大秋说道:
“这小子今年怎么了?到现在还没过来。咱们去看看吧。”
大秋也说:“也不能总让人家来看咱们,咱们也得去看看人家。按年龄人家还是哥哥呢。”
于是拿了一只鸡、一条鱼,两人坐1线公交去了林英章家。可上了二楼,贾茂敲了半天门没人应,门上也没有贴春联,不像个过年的样子。贾茂知道林英章父母早已去世,有个弟弟来往也不多,还有个独居的岳母,帮他带着两个孩子,总是岳母来他家,他很少去岳母家。林英章很少有不在家的时候。又敲了一会门,仍然没有人应,正要离开,对门一个男的出来,说道:
“找林老师吗?住院了。”
贾茂大吃一惊,问道:“住院了?什么病?”
邻居答道:“好像是脑梗。”
贾茂更是吃惊,急忙问道:“在什么医院?”
邻居告诉他:“林机职工医院。”
贾茂和大秋按邻居告诉他们的地址,找到了林机职工医院。因为是春节假期,医院里没有来看病的,医生护士也难得一见,显得冷冷清清。按照值班护士告诉的房间号,她俩找到了林英章所在的病房。病房里有两张病床,一张空着,林英章躺在靠里面的一张病床上,似乎睡着了,头上方挂着3个吊瓶,药液正在一滴一滴地滴进他的血管里。他的大女儿林涛坐着个小凳守护在爸爸跟前。对面床上并排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妻子张桂英,又穿上了半旧的工作服,剪短的头发似乎多日没有梳洗,蓬乱地堆在脑后,面容憔悴,像多日没睡觉的样子,眼皮无力地垂着。另一个女人显得比李桂英利索得多,红色毛衣,黑色裤子,一头黑发自然垂在肩上,只是两眼发涩,显得黯淡无光。这个女人贾茂熟悉,就是林英章语文组的同事刘玉敏。
张桂英见贾茂夫妻两个到来,急忙站起来打招呼。刘玉敏也站起来,让贾茂夫妻俩坐在床上。张桂英告诉他俩,腊月二十八那天,林英章去街里买了点鱼肉菜准备过年。回来的时候,刚进门,突然不会说话了,踉跄地走了两步,一头栽倒在床上。挣扎着想起来,但手脚不好使,怎么也起不来了。她哪见过这种情况?立刻慌了手脚,大脑一片空白。幸好她大女儿林涛在家,赶忙跑到学校找人。正好刘玉敏老师值班,急忙赶了过来,一见这情景,就叫了职工医院的救护车,并打电话告诉严校长。严校长过来和刘玉敏一起随救护车赶到医院。马上做CT检查,确定为大面积脑梗,于是推到病房开始抢救。
张桂英道:“抢救了三天三夜,直到初一早晨才醒过来。刘老师一直陪了三天三夜,老林醒过来才回家过年。我说没事了,我和小涛能护理,她不放心,每天白天都过来陪着我。”
刘玉敏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解释道:“这是校长给我的任务,林老师是我们语文组的领导,语文组理应有人来护理。”
张桂英道:“这几天多亏刘老师陪着我,怎么办住院手续,怎么交款,怎么找医生,什么时候叫护士,我一概不懂。都是刘老师帮着我干的。”
这位刘玉敏大秋是久闻其名,这天才第一次见到。张桂英因她闹得林英章要离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想象中的刘玉敏应该是个蛾眉凤眼、顾盼生情的风流女子,但她眼前的这位女老师却慈眉善目,稳重大方,衣着朴素,她越发相信林英章的话,他们只是朋友,没有越过红线。对嫂子张桂英她也有了新的认识,除了生活能力差点,还确实是个好人。当年闻知林英章去长春私会刘玉敏,恨不得去长春把她痛打一顿,可今天又视刘玉敏为亲人。看来两个女人喜欢同一个男人未必就是仇敌,主要还在于守住各自的本分,掌握好分寸。
过了一会,林英章睡醒了,屋里几个人都围了过去。林英章几天不见,头发白了不少,仍然整齐地背到后面。脸色还算不错,黄黑中带点红润,只是目光有点呆滞。他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
张桂英指着贾茂问道:“认识这是谁吗?”
林英章缓慢地动了动嘴唇,说道:“傻……傻老茂。”
张桂英又指着大秋问道:“这位呢?”
林英章答道:“这……老茂的媳妇。叫……叫什么什么……”
张桂英替他回答:“大秋。”
林英章重复了一遍:“大……大秋。”看来林英章智力还没什么大问题,说活声音有点变味,但还能听明白。
见此情景,贾茂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圈。这是自己的老同学,多年的好友啊,平时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如今变得如此迟钝。命运对他也太残酷了,他的教学正是炉火纯青的时候,原来的仇校长调到了厂工会,一向器重他的严校长升为正校长,正准备为他申报特级教师;他的才情还没有完全释放,和宋玉梅的酬答一直没有中断,还有好多诗文要写;他的妻子刚刚学会生活,家庭生活刚刚步入正轨……残酷的疾病却夺走了他应该有的未来。
林英章嘴边淌出一些涎水,刘玉敏马上拿块卫生纸给仔细地擦拭干净。张桂英借机又指着刘玉敏问道:
“这个女的你认识吗?”
林英章尽力睁了睁眼睛,眼里闪出一束光芒,两个眼角淌出两滴泪水。过了好半天才说道:
“是……是我的情……情人……”
刘玉敏立刻打断她的话:“看你,病成这样,还不忘记开玩笑。”
林英章似有几分激动,说话变得流利了:“不是野老婆那种情人,是……是对我有感情的人。没有她,我……我就完了。”
脑血管病是一种残酷的病症,得上这种病,大脑的细胞被破坏,智力多数受损。听到林英章对“情人”的解释,贾茂心里转悲为喜。看来这个老同学、老朋友反应如此之快,智力不会有太大问题,完全康复还是有希望的。
刘玉敏因为有贾茂夫妇在场,怕引起什么误会,急忙解释道:
“这是应该的,在一个单位,又一个教研组,林大哥为人又这么好,不光是我,学校所有人对他都是很有感情的。虽然是大过年的,知道消息的老师都来医院看过他。这两天清净了,前两天这个病房人满为患。”
快到中午三大瓶药水才完全滴进林英章的血管里。林涛叫值班护士来拔掉了针头,张桂英和刘玉敏扶他坐起来。他是左脑梗阻,右边肢体不好使。两个女人把他的病腿一点一点地拉到床边,拉到地下,搀着他站了起来。医生告诉每天点滴完可以倚着床站一会,锻炼锻炼腿的力量,先不用着忙走。林英章开始站着时腿有点颤巍巍的,过了一会逐渐站稳了,还得意地朝贾茂笑了笑。
贾茂见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林英章,一股热流涌过全身,不由得羡慕起林英章来。人的一生,总有千难万苦,有这样两个女人的爱,也就应该满足了。
到了午间,林涛要出去买饭,问贾叔、吳姨是不是在这一起吃,贾茂说不用了。刘玉敏说她做东,领贾茂、大秋一起去外面饭店吃,大秋也谢绝了。两个人留下了500元钱,告辞回家。
林英章还没进入老年,就得了脑梗,是一个悲剧。生老病死谁也避免不了,而且难以预测,只能听天由命。林英章余下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但刘玉敏的守护,给他带来一丝温暖。通常情况下,当你健健康□□活一帆风顺的时候,亲人,朋友,恋人都围在你的身边,可一旦你得了重病,或者陷入困境,有些人避之唯恐不及。特别是所谓的情人,更是赶快脱离干系,趁机洗刷清白。但刘玉敏确实是重情之人,她和林英章之间充其量是个准情人的关系,对他却不离不弃。是她的守护,为林英章病床中的日子增添了一抹亮色。
接着发生的事是林英章意想不到的,贾茂更深感意外。在贾茂夫妻来探视过的第三天,大年初七,刘玉敏儿子媳妇要回长春,回去送一送。林英章的女儿林涛晚间看护了一宿,回家睡觉了。病旁里只剩下张桂英一个人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熟人来探视,一般是不敲门的,只是轻轻开门进来。敲门肯定是外人,或者是别的病房的人来问事或借东西。张桂英打开门,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带着眼镜的高个中年女子出现在门口,问道:
“林老师、林英章老师在这个病房吗?”
女子好像是远道而来,背着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个黑色小皮包。李桂英一时莫名其妙:“您是……”
来人道:“你不认的。我叫宋玉梅,老林的诗友。”
张桂英更有加莫名其妙了,来看望林英章的有同事、学生、朋友,有师兄、师弟,没听说还有师友。也许是室友,什么时候在一个屋住过的?但除了住院,男女能在一个屋住吗?
女子径直走到病床前,林英章一见,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坐了起来。住院十一天了,他还是第一次自己坐起来。林英章惊奇地几乎叫了起来:
“怎么是……是你?我……我都认不出来了!”
来人是鸭城的宋玉梅。两人在那年阅卷相识之后,也就每年暑期阅卷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近几年林英章没有去批卷,也就没再见面,只是书信往来。几年不见,宋玉梅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眼角边已经有了皱纹,但身材仍然那样笔挺,仍然那样有气质。林英章有点不相信眼前的场景是现实,以为是在梦中。他用那只好手用力握住了宋玉敏的手,感觉到了手的热度,眼前的一幕似乎又是真实的。于是问道:
“你……你怎么来了?”
宋玉梅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说你快死了,让我来看你一眼。”
林英章道:“我……我没……没说啊……”
宋玉梅道:“你写信说的。还能写信呢,我一看就死不了。本来早该来了,深圳的女儿回来了,才送走她。正好开学还有几天,不管怎么样,交往了一回,来看看吧。”
林英章道:“我没写信哪。我都……不省人事了,还写……写信。”
一旁站着的张桂英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就是早些年为了她和林英章吵过无数次的鸭城的宋玉梅,就坦白地说道:
“信是我写的。”
信确实是张桂英以林英章的口气模仿他的字体写的。是在抢救的第二天,张桂英坐在急救室外面,心急如焚,不知所以。以为林英章真的活不过来了,就想看看林英章交的几个女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还有一个毒念,就是老林死了,自己承受亡夫之痛,也不能让她们好受了。刘玉敏就在身边,鸭城的那个女人也得让她来送行。于是让女儿回家取来她那年收缴的宋玉敏的一封信,假托林英章的口气写了几个字,让女儿寄了出去。
宋玉梅道:“信不管是谁写的,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我就在医院护理几天。嫂子不要多疑,我和林老师就是诗友关系。他爱写诗,我也爱写诗,除了书信往来,没有别的往来。老林没有去鸭城会过我,我也没来M市会过老林。交往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如今大哥有难了,来看看也是应该的。”
张桂英这才明白诗友是什么意思。宋玉梅不知道的是,她冥思苦想写的那些诗大部分被李桂英缴获,有的被烧掉。林英章发现锁头无法阻挡李桂英的搜索,干脆放到小杜办公桌里,让他代管,宋玉梅的有些诗作才被保存下来。
宋玉梅来到之后,马上脱下衣服,到洗漱间洗了把手,坐在林英章身边守护着他。
下午刘玉敏也过来了,见病房里又多了个女人,感到很吃惊。别看张桂英平时缺少心机,这时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向刘玉敏介绍说宋玉梅是林英章教过的学生,听说老师有病特意远道赶来看望。看年龄刘玉敏当然相信,因为她本是后调到机中的,至于是哪届哪班的学生也无从问起。
宋玉梅是个很干练的人,虽然初来乍到,俨然马上就成了病房的主人。她觉得林英章已经能下地,要锻炼走路。林英章身材高大,得有两个人搀扶。加上他大女儿林涛四个人都守在病房,不休息,有点吃不消,也有点浪费,她指挥道:
“这么的,四个人分两班,每个人护理12小时。我和刘老师白班,早晨6点到晚间6点。嫂子负责晚间,晚间6点到第二天早晨6点。晚间点滴也完了,也不用锻炼了,一个人就差不多了。孩子有时间晚间可以来陪陪。”
说完又笑着问张桂英:“晚间我在你家休息可以吗?人家刘老师家就在附近,我可没把家带来呀!”
张桂英道:“那是应该的,我们家就是你的家。就是条件不怎么好。”
宋玉敏道:“那没关系的,有个地方睡觉就行。林老师的早饭和晚饭你可得负责啊,至于我和刘老师,也别让我们饿着。午间有我和刘老师在,你就不用操心了。”
从这天之后,林机职工医院二楼脑神经科走廊里,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总是那身显眼的绿羊毛衫,总是那种自负的神态,叫护士,请医生,和临近病房家属简短地交谈。而下午3点过后,一个高个的病人被搀扶出来了,一高一胖两个中年女人一左一右搀扶着。病人端着一只胳膊,手蜷缩着,拖着一条病腿艰难地向前移动。两个女人不断地鼓励他:
“坚持!”
“用力!”
“越走越好了!”
“坚持就是胜利!”
人们发现,病人心情有点烦躁,晚间妻子来护理的时候,经常听到斥责声。可白天,对这两个女人却百依百顺,说让走就走,说让停就停,说让用力气,就咬着牙,使劲往前迈腿。
点滴的时候,病房里也安安静静。
不到10天,林英章已经能够抓住走廊为病人设置的横杆自己往前走了。半个月后,林英章已经能扶着墙自己去卫生间了。但宋玉梅只能帮助护理两个星期,因为学校要开学了,她离退休还有几年,得回去上班。告别那天,宋玉敏把自己去年写的一首散文诗工工整整抄写下来送给林英章——
落叶最后的潇洒
黄叶静静地飘落,几片,几十片,地下不久就是薄薄的一层。
突然,一阵劲风骤起,几片叶子不由自主地飞上了天空,接着是十几片、几十片,更多、更多的叶子飞上了天空。霎时间,满天都是黄叶的狂舞。在几座高楼之间,随着风的漩流,她们翻转着,飘扬着,旋舞着,像仙女洒落的花瓣,像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满天飘洒。
地上的落叶效仿着他们的前驱者,不停地旋转,挣扎。有的终于也飞了起来,骄傲地加入空中狂舞者的行列。有的飞起又落下,但他们并不心甘情愿,仍然试图摆脱大地的引力和同伴的牵扯,在地面不停地奔跑、跳跃。
落叶不甘寂寞,纷纷抓住机会,来一次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潇洒。
她们曾有过碧绿的青春容颜,但已被秋气无情地带走,不经意间就变成黄脸徐娘。可春的气息仍滞留在叶脉间,仍可以像当年一样婆娑起舞,显示自己成熟的美。
她们的躯体中曾流淌着鲜嫩的汁液,但已被秋阳残暴地榨干,但他们还有坚实的筋骨,柔韧的皮肤,仍然可以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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