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晚上十一点,香港。
投资协议和股东协议照理昨天就该定稿了,但五年工作经验教育荔枝,世上就没有准时完成的计划。
电话会打了一个小时,买方要把两项交割后事项从交割后六个月内完成缩短为三个月内。卖方口风明显已然松动,然而卖方的律师为了彰显专业和价值,却开始抠字眼修改“完成”的定义和条件……
荔枝早已习惯,手下的小姑娘伊琳还听得直翻白眼。
买方卖方的纠结纠缠是他们付费的一部分,乙方向来只能耐心奉陪。
多方终于礼貌专业地互道感谢,荔枝挂完电话从会议室出来,没坐定就收到一封新邮件。
“Double check Andy’s work. From Lauren Chan(你得检查安迪的材料。发件人:劳伦陈)”
愈言简意赅,愈能体现老板的不满。
荔枝脑子嗡的一声。
她明明三小时前边扒着干炒牛河仔细检查一遍了,从图表遮住了页码、饼图用的色卡不对、乃至附注小字的字体不一致……都一一标注了的。
她急急在一堆未读邮件里找出安迪的邮件附件PPT,只看一眼就退出来扫了眼文件标题后缀,怒气直冲头顶,用英文吼:“安迪!你发给劳伦的是哪个版本?!”
前排小伙子脸色一白。
“发错版本……我想都想不到能犯这种错!” 荔枝语调里并无几分火气,但气场已经压得安迪抬不起头来。
劳伦陈虽然跟大陆企业家社交能力一般,但募资能力强、看材料也极其细致。荔枝刚工作时,劳伦陈让她检查完材料的内容和装订无误之后、甚至要细致到抠掉装订铁环旁边的纸屑、消除页与页之间的静电黏连……
而发错版本……
荔枝的胃一阵阵隐痛,像被插了一刀。
以前她只是习惯凡事做到完美,直到升职承担更多责任,才意识到不完美的客观后果——单兵失误,就意味着战友在重压下还要替他补位攻防,腹背受敌。
投行高工资高待遇,就像特种兵。不合格的还杵在战场上,就是害人害己。
她当小兵的时候,前方劳伦陈冲锋陷阵,转头吼一声“子弹”,荔枝能立马子弹手|雷火箭炮全给递上去;如今换她冲锋陷阵,转身吼一声“子弹”,能收到空包弹都算好的。
然而安迪是个关系户,家里是能贡献资源的。
只不过在这丛林法则的投行,关系户也一样遵循优胜劣汰。荔枝亲眼看过一个人缘还算不错的关系户,后台靠山昨天退休,今天门卡就直接刷不进公司。那人脸色发白站在公司门口摇摇欲坠的样子,她记忆犹新。
荔枝深吸一口气,压下去。
把刚才一小时会议期间积攒的未读邮件处理完,顶上又“叮”的进来一封信的。
“《SPA&SHA final clean version》From Edwin Wen(《投资协议和股东协议最终清洁稿》,发件人温文)”
荔枝终于舒了口气。
已是深夜,然而很快陆续有人英文回复“谢谢温文,感谢大家。”
荔枝也立刻回复全部收件人,致谢。
下一秒就进来一封新邮件,这次是封英文自动回复。“我目前正在休假,无法接收邮件……”
荔枝心里暗骂一声,看看时间,果然已是次日。
虽然知道风控部门同事今天起休假,但只要想到客户会收到这样一封邮件,荔枝就无法自抑地羞恼——她需要事无巨细、日积月累地付出,才能让客户坚信她敬业、她在乎这个项目,却可以直接被这么一封邮件冷水浇醒——谁在乎你的项目哦,老子休假去了,拜!
故而荔枝非常瞧不上那些每年都用完年假的投行人,何况外资投行年假能有二三十天。
“拜托能不能敬业一点?!”几乎是她每天心里都要滚过的一句弹幕。
被这封邮件冲淡了项目胜利曙光的喜悦,荔枝烦躁地合上电脑准备回家。
微信震了下。
温文:楼下夜宵?
荔枝吸了口气,确实有点饿。
荔枝:好啊
她拿出粉饼盒,稍微补了两拍,提包下了楼。
温文已经在茶餐厅靠窗位置坐下,边看菜单边打着哈欠。
荔枝走进去,和熟识的老板娘点头致意,坐下跟温文打个招呼,拿起菜单。
居然换新菜单了。
猪肺炖菜干汤,底下英文pig long stews dried vegetable soup.
荔枝抬头,用粤语道:“老板娘,猪肺的英文拼错了啦。”
老板娘和温文一起大笑起来,老板娘解释:“他刚才说了一遍。”
荔枝也不由地笑。
“我讨厌换菜单。”温文无奈地摇头。
荔枝所见略同。菜单只有眼熟了才不像一份文件,不然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核对拼写、字体、左右对齐……
老板娘半嗔半笑站在旁边等他们点单:“只有这家店,老被客人挑拼写啦,我现在学会了,提前一个月在这家店换菜单,收集齐了修改意见,再去别的门店统一换菜单,一定不会再有错。”
荔枝叹服:“哇,让附近那么多按小时收费的律所投行免费帮你审文件呐!”
老板娘笑得很得意:“那送你们两碗杨枝甘露啦。”
虽说附近都是律所投行,但也未必每个人都像他俩这么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温文是擅长并购案的律师,荔枝是专做并购的投行,自然在工作上经常撞到。先前只是彼此认可专业水平。直到去年在国内西南山区一个矿业项目上合作,一起在山沟沟里窝了大半个月,可怜他俩都吃不了辣,最后沦落到就着速溶咖啡啃白馒头,几乎营养不良。
回香港之后自然又都是人五人六西装革履的,但见识过彼此被辣得连滚带爬的一面,战斗友情毕竟不同。那之后温文就意意思思地向荔枝示好,但也不说破。只是今天加班晚了一起吃个夜宵,明天一起吐槽奇葩客户,后天互通行业内的生意机会。
荔枝觉得没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好。难道成年人的世界、成年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了?然而异乡孤单,时不常有人一起搭伙吃个夜宵聊个天,也已算慰藉。
温文举杯以茶代酒:“来来,庆个功,又完成一个项目。”
“虽然不到最后一刻不算胜利,不过还是……同喜同喜!”
“明天周末不用加班了吧?要不要看个电影?”
示好至今,约电影倒还是第一次。
荔枝低头夹菜:“什么电影?”
“好像叫《Before the midnight》,我们律所几个女同事都很激动的样子。”
荔枝愣住了,摸出手机查了查。
Before the midnight,爱在午夜降临前。
第三部,居然要上映了。
她的记忆咔哒哒地缓缓倒带。
电影,是她和闺蜜一起看的,少女心地为他们九年后的重逢嗷嗷叫着。
然而记忆向后再倒些,就是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
她甩了甩头。
“怎么了?”温文问。
“哦,这部片子是很有名的,是个系列,隔九年拍一部。你激动的女同事们肯定是老粉丝了。”
“那怎么样?去看吗?”
荔枝一笑,下意识编了个理由:“哈哈抱歉了,这个片子我和闺蜜约好的,每部都要一起看的,九年之约。”
温文扬眉:“很有故事嘛?”
“没有。高中女生的约定而已。”
温文似乎有些失落:“你在这里都这么难约,等你去了上海,我要约咱们UV史上最年轻的ED(执行总裁),是不是就更别指望了?”
荔枝又是一瞬间的愣神。
这俗了吧唧的夸奖不是第一次听,然而这连日鏖战后、夜深人静中,她恍惚有些耳熟。
单位史上最年轻副局级。
当年说的是岑大林。
她在外这些年,仍未得到岑大林哪怕一句轻描淡写的褒扬。
记得刚把南石集团历经风雨后拱上市的那个春节,她回家年夜饭上强捺兴奋、故作矜持地宣布了成果。
岑大林夹着菜,沉吟了几秒,说:“哦,南石……没怎么听到过。”
自那以后,荔枝再没在他面前提过一句工作。
她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
对面温文还看着她。
荔枝反问:“你完全不考虑回去工作吗?现在国内投美元案子也越来越多了。”
温文也只笑笑:“考虑啊,但不都要看机遇嘛。像你之前为了回上海踏破铁鞋无觅处、都要打算跳槽曲线救国了,结果UV搞个合资公司,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其实你更看好我跳槽去ZJ,而不是去上海的合资公司。”荔枝直言。温文人如其名,说话委婉得很。荔枝只是从字里行间品他的意见倾向。
温文沉默了一会儿:“是。我一直觉得你对TMT行业一直很有兴趣,我本来以为这次算是天遂人愿的;要是改去合资公司,和TMT又没有关系了,当然了,锻炼了管理岗——”
“——但是合资公司的管理岗非常容易里外不是人。”荔枝帮他补全,“而且万一那边做得不好,这里香港的位置也已经没了。”
温文向来不爱把天聊得这么尖锐,摆摆手笑了笑:“是我比较保守。而且职业病,眼里看出去都是风险,你不要被我影响。”
“没有,你说得都对。”荔枝知道温文确实替她着想,但也确实没受多少影响,“只不过哪儿都有风险的,跳槽去ZJ,也一样可能有处不好的老板、搞不定的客户、以及也同样回不了头的。”
温文叹息,举杯以茶代酒:“所以有一句话叫‘悲观的人正确,但乐观的人成功’。我其实一直羡慕你,来来,敬你。”
荔枝手上顿了顿,还是干了杯。
她感谢温文的鼓励,然而她和乐观两个字实在没太大关系。
回到住处已近两点,荔枝洗漱完,检查一遍未读邮件,躺在床上看地球另一端正交易的美股,信息科技板块。
她对信息科技情有独钟,不仅温文知道,UV知道,ZJ也知道。
她在UV这五年做的都是工业项目,然而当年在美国折戟信息科技,是她过不去的一道坎。何况她确信信息科技必将替代工业科技成为国内主流,于是五年里再繁累,仍紧盯美国科技公司的上市并购,研读招股书、行业报告……初时几乎是自虐,可久了,终归能咂摸出些味道,渐渐对大洋彼岸的信息科技潮流洞若观火。什么云化、什么Saas化,都信手拈来。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自己开账户炒炒美股,理论结合实战。
应了那句“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前阵子ZJ扩建TMT组,荔枝凭借美国实习经历和这般如数家珍,杀出重围。最打动老板的,其实是这丧心病狂的自觉。再加上当年南石项目上ZJ那位不惜打乒乓球到扑街的董总,和荔枝后来也时有联系、多有美言,荔枝顺利拿到录取。
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一提辞职,上司劳伦陈直接“赐”了升职加薪——UV与大陆某券商合资新公司的投行部ED,办公地点上海。
从二零零七年去荷兰,一晃都在外奔波第七年了,按年岁算,居然已有四分之一的人生是背井离乡度过的。即便她不是个恋家的人、即便她是工作狂,在香港也待得有些厌倦了。苗苗前年结婚,今年都怀孕了,荔枝人远地偏,抢着当干妈都抢不过胖胖。
更重要的是,中国人在外资投行的上升空间毕竟有限,不是久留之地。光说升到ED,如果留在香港,起码还得五六年。
捧着电脑看完德国巨头SAP收购差旅管理软件Concur的报道分析,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
凌晨三点,荔枝睡觉。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醒来检查完邮箱,刚好微信群里收到一条消息。
胖胖:我滴妈呀,荔枝你简直是个神棍
胖胖:《链接:一代巨人诺基亚,退出手机市场》
苗苗:噗!
荔枝:……
胖胖:敢问手机杀手,你现在在用什么牌子?
荔枝:……苹果。
胖胖:祝它福寿安康!
苗苗:今年什么日子,我MSN好友还没导完,诺基亚又倒闭了。你们MSN好友导完了吗?
胖胖:2014,甲午年……可能比较惨烈
荔枝差点忘记这事儿了。毕竟MSN好友如果还没转到微信上,多半这辈子也不会再联系了。
她打开MSN,沿着好友清单慢慢往下拉。
……Kiwi陈迦理@NL。
因为被她拉黑,陈迦理的状态栏至今还定格在“D城我来啦!”
像被琥珀包裹住的一只昆虫,凝刻了时光。
算算时间,他博士也该毕业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D城。
如今回忆起陈迦理,仍会先直面分手那阵子她最挫败最无助的人生至暗时刻。
自那之后,她上紧发条,再也没敢放松。
只有换电脑导照片的时候,才想起还有过看牛羊看星星、教老外做春卷……单纯得像桃花源一样的时光。
甚至看着照片上笑得青春肆意的自己,她都会想:傻乐吧就,后面几年苦死你。
二零一四年,美国。
陈迦理在西海岸某实验室做博士后。
“卧槽,不是吧不是吧!”实验室里杰夫突然哀嚎。
“怎么了?”陈迦理转头问,“没抢到ArXiv的头条?”
陈迦理今年上半年顺利完成在荷兰D大的博士学业,凭借几篇论文、凭借学术会议后鼓起勇气与新导师的勾搭、凭借荷兰导师的推荐,他暑假之后便飞到了美国,开启了他的博士后生涯。
每个导师风格迥异,美国这位有老顽童的气质,爱让学生抢发头条。ArXiv是康奈尔一位物理教授创建的论文网站,方便大家在专业杂志漫长的审稿发稿之前就能相互沟通。这个网站按每天美国时间零点截止当天投稿、次日按投稿时间顺序发布,于是物理学界甚至流行出了“抢头条”的爱好,现任导师就是其中一员。
到了新地方,陈迦理在交际方面比以前熟练了许多,不过杰夫依然是他难得混得很熟的一位,原因是——
“我的空当接龙哪里去了!该死的微软!”
这就是他和杰夫混熟的原因了。
陈迦理凑过去看:“咋了?”
“我昨天刚装了win8,它居然不自带空当接龙了!这个叛徒!”
“不可能!”陈迦理惊呆了。从他摸电脑开始,空当接龙就在windows的附件里,怎么可能没有!
他扑到杰夫的电脑前,按“开始”找了一大圈,真的没了。
两个十年以上空当接龙爱好者如遭雷击,四大皆空地呆在那里。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我研究过这个问题。”实验室里果然能人异士云集,一个女生经过,直接答疑解惑,“十几年前,大家用鼠标都不熟练,更不要说左键右键了,所以微软预安装了扫雷和空当接龙,让用户通过玩游戏熟悉起来。但现在他们开始推行微软软件商城了,所以他们删掉了游戏,这样你们就会上商城搜索游戏。很不错的方案吧?”
果然很不错,但——
“去他妈的!”陈迦理和杰夫一起骂街。
他俩对视一眼,试探着去网上商城搜索下载。确实有许多长得像空当接龙的软件,但没有一款一模一样。它们变得颜色温和,不再是以前像素很低的刺目粗糙;它们甚至可以撤销无数步操作,不再需要步步谨慎。
可那还算什么空当接龙呢。
满世界都是花里胡哨的新游戏,植物大战僵尸、愤怒的小鸟、切水果、神庙逃亡……可是只有老游戏属于过去的记忆。
“你留着你那个古董电脑真是太天才了!我收回我以前对它的嘲讽。”
陈迦理愣了愣,又苦笑,自然不会解释那台古董电脑寄托的真正执念。
只不过,那份执念也即将消散。
也是,连单机版空当接龙都会消失,MSN经营不善关闭真是很可以原谅了。
把好友都导去skype,个人空间日志下载。
最后留在了荔枝的对话框里。
荔枝的头像和签名档仍停留在五年前。
自从确认荔枝拉黑了他,他已经很久没再像个变态一样留言了。
只不过,如今连MSN都将谢幕,或许他也可以为自己延绵五年的独角戏做个收尾。
[Kiwi陈迦理@US]:再见,荔枝。多希望是现在的我遇上你。
二零一四年,上海。
颜绵今年结婚。
新郎叫吴奇,比她大七岁。
和很多同龄女孩一样,颜绵工作以后就跋涉在相亲路上。
一开始还是有颇多粉色泡泡的,每个飘扬的泡泡都是网络小说的投射。斯文眼镜男、阳光运动男、冷峻多金男、温柔学长男…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