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就会回家,思念已久的那小岛上咸腥的海风,妈妈用盐水腌渍的红膏呛蟹,一街一巷的乡音萦绕。
几天后会启程与荔枝二人世界罗马假日,如胶似漆,肆无忌惮,哪怕汗津津的,也要依偎牵手。
今天,五门课都考完了,他踌躇满志。一年前的仓皇无措犹在眼前,他熬过来,稳稳地掌住舵,乘风破浪。
而当下——
“荔枝你好了吗?”他敲了两下便推门而入。
里面黑漆漆拉着窗帘,荔枝隐约露着一截白皙的腰身,被落下的T恤罩住了。
“喂,我还没说请——”
他迈步,拥吻。
而当下温玉软香满怀,是他从未知晓的美好。
然而这些期冀、豪迈、甜蜜之于他,却几如珍馐、珠宝乃至迷药之于死刑犯。
分离倒计时。
每天睁开眼,就又少了一天触手可及,闭上眼时,就离撕心裂肺的分离又近了一天。
荔枝轻轻拍他:“又要哭啦?”
他后退半步,借黑暗掩饰。
“你不难过吗?”
“我们不是还要一起旅游吗,而且回国之后还要去舟山,还要去F大——”
“你还要去美国。”陈迦理切断了荔枝的描绘。
荔枝沉默了一下:“你不是很相信我们一定能坚持到最后吗?”
“那当然!”陈迦理失声抢道。
“那好,如果异地恋要好几年,如果我们真的会走到结婚,婚姻里你知道有多少琐碎争吵——”
“我都会坚持!”陈迦理急了,连连抢话。
“我是说,我想啊,如果以后焦虑、琐碎、甚至麻木的时候,回想此刻,想想我们曾经多渴望在一起而不得,会不会安心下来、坚定下来。”荔枝垂眸,又望向窗帘漏进的那丝缝隙,“我想过,我爸妈当年的恋爱不可谓不勇敢不深切,可为什么那一路走来积攒下的爱不够他们继续走下去。如果曾难舍难分、望穿秋水的时刻,多往骨子里、脑子里铭刻一下,是不是就像存款,在告急时可以熬过去……”
陈迦理从没听荔枝说这样的话。
她总是游刃有余,语带调侃,即便在他表白、在他单膝跪地的时候都能歪头笑着。
这是第一次她认真地谈论感情。直言她的彷徨,她的不解。
她在耕耘他们的未来。
她说父母的地种得不好,那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挖道渠,或者让牛犁得深些,再不然种子间隔疏些……
你说呢?她问他。
“好!”他感受着,喃喃,“我现在心脏很难受,我想锁上这扇门我们谁都不出去,我想有个水晶球直接看到我俩会在哪里重逢,美国还是中国还是荷兰……”
荔枝轻轻环着他的腰:“喏,现在有一只猫头鹰,正衔着这封情书,飞去送给未来的我们。那年的我们可能正在为要不要铺被子吵架,然后我们打开信,说,哎,别吵啦。”
陈迦理五味杂陈地笑了笑:“嗯。”
“走吧?”荔枝问他。
“等一下。”他定了定神,拉开窗帘,打开相机录像:“这是荔枝的房间,我们第三次说话就是在这里啦,那次我在她门口等她,要问她很多问题,那次应该也蛮蠢的……她房间也收拾完啦,喏,她这侧的窗外面会有草坪,这只很傻的鸟经常来——你笑什么,我是说那只鸟——虽然我以前也经常去种葱。拜拜啦傻鸟,我们现在要去退钥匙了。”
荔枝仍笑得一抖一抖的,掩饰地问:“你自己房间录了吗?”
“嗯。”陈迦理翻到前一段,荔枝按了播放。
“这是我的房间,床、橱、桌子、椅子……都收拾完啦,跟去年八月份刚进来时候一样啦。”荔枝凑在他肩头看着,“门口,这里是我第二次遇到荔枝的地方,我差点一紧张把门摔了,呵呵,好傻。”
荔枝又往前翻翻照片,还有盥洗室、厨房、公共客厅、乃至走廊里的小推车。
“走吧!”她说。
陈迦理忽而想起,把她窗帘拉到底,指着窗台:“喏,我就知道你果酱瓶子肯定会忘。”
“……油!都发霉了。”荔枝皱起脸。
“我第一次进你房间,就记得你窗台上有一瓶草莓酱、一瓶巧克力酱、一瓶花生酱。后来巧克力酱和花生酱都吃完了,草莓酱一直没怎么吃。”
荔枝回头惊悚地看了他一眼:“变态!”
陈迦理亲了她一下。
荔枝背上包,拿着发霉的果酱瓶,和他一起关上了空荡荡宿舍的门。
“颜绵的春联你收好了?”陈迦理问着,一边把荔枝的名牌也小心翼翼揭下来收好了。
“嗯,收好了。她应该快到上海了吧?”荔枝看了看手表。
颜绵买的是法兰克福起飞的机票,昨天一早拖着大箱子赶公交,火车转三趟抵达德国法兰克福,傍晚起飞,打仗一样。
最后一次驶出这个车库,交掉钥匙退租。
回新屋也没吃的。今天恰好有集市,他俩骑去买了炸鱼薯条、撒了洋葱末的生哈林鱼、冰淇淋,坐在广场上吃起来。
即便退租之后是两天同居的甜蜜日子,然而毕竟是告别了一段岁月,仍难免失落。两人吃着薯条不说话,你一根我一根的。偶尔还有鸽子假模假样踱过来伺机偷吃。
陈迦理忽而想起荔枝早先的话,试探问道:“你爸妈当年是怎么认识的?”他其实好奇很久了。
荔枝挥手赶走一只大胖鸽子,倒不再讳言,深吸一口气是说来话长的架势:“我妈他们去插队嘛……知青刚到农村很傻的,啥都不会。当地人倒也不是说幸灾乐祸,就是当乐子看吧,毕竟当年也没电视电脑玩,所以围拢了看,知青不会做菜也笑,知青刷牙也笑……只有我爸很爱和知青接触,教他们挑水啊生火啊,然后问他们很多问题……我妈那批知青呢算比较有理想追求的,每次回上海,都会想办法去农科院要点好的种子啊种鸡带回村里……我爸就后来也会托他们从上海的图书馆或者农科院借书带给他。”
怪不得上次荔枝说她爸是当地有志青年,确实很上进了。
“你爸那时候研究些啥?”
“哈哈,好多呢,我只记得一个是怎么调整棉花的结铃时间,还有一个很好笑的,是研究怎么才能让马驴交|配生出骡子。据说是门玄学,有时候明明牵了驴子去找马的,回来生的还是驴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所以农村就有很神神叨叨的说法的,什么交|配之后要把母驴护送到一个听不到驴叫的地方养胎……笑死我了,胎教一刚!可是它自己叫了怎么办啦,不是还是听到了……反正我那时候听得笑死了……”
她笑了会儿续道:“把村里母驴送去生产队配种也要二十块钱呢,村里穷,本来不肯的,我妈为了支持我爸,还自掏腰包赞助了五块钱……但后来好像说还是生了头驴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爸就很生气,我妈就鼓励他去考工农兵大学生。我爷爷是中农偏下的成分,所以我爸算出身好,又努力上进,县委有些领导都晓得他的,一下子就考上了……再后来就恢复高考和考研究生了,他就又去考研究生。正规考研可比工农兵大学生考试难多了,他基本功还是薄弱,那时候也没教辅书,我妈就一边自己准备返城高考,一边出考卷帮他复习。后来俩人都考上了,等几年后都毕业了,就结婚了。”
“哇塞,那真的是很厉害啊!”
“对啊……很励志的,算那个时代的爱情革命双楷模吧……”荔枝拍拍手上的盐粒,“但反正后来吵架分居闹离婚,啥都没落下,也算后来那个时代的潮流。”
“啊……怎么会?”陈迦理算是明白荔枝在宿舍时候说的话了。
荔枝撇了撇嘴,拿碎屑逗鸽子,没说话。
陈迦理很想追问,终究还是忍住了。
正好一辆音乐车叮叮当当地开过,陈迦理转换话题:“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啥……这车是它主人造的吗?大型八音盒?”不是电子录音,像是机械敲击,和钟楼异曲同工。
“哦,那个音乐车,我问过德克,是他们政府提供给穷人的,路人如果捐钱,就归穷人了,勉强也算自食其力吧!”荔枝开始进攻哈林鱼,学着荷兰人,捏着鱼尾巴,仰头吃进去。
陈迦理作为舟山人也没怎么吃过生鱼,皱起脸:“好吃吗?”
荔枝嚼了会儿:“还行,稍微有点腥,但还挺肥挺糯的。”
陈迦理拿起盒子里另一条咬了一口,勉为其难地几乎生吞下去,摇摇头把剩下半条放回盒子里。
荔枝拿过来:“不至于吧?蛮好吃的呀,你不吃我吃完了啊!”吃掉陈迦理的半条鱼,拍掉手上的洋葱碎末。
那么自然,像老夫老妻一样。陈迦理心头莫名悸动,偏过头吻了她一下,紧紧搂着她的腰。
他们会长相厮守,一起老去。
荔枝不知他心头所想,拿纸巾上擦手,嘟囔:“逐渐禽兽……”
陈迦理大笑,一把拽起荔枝拐到自行车后座上,踩得风火轮一般,决定把禽兽进行到底。
他们一起粉刷的小屋子,他多希望这是他们的家。
他似乎从未如此放纵,关停了齿轮般的左脑,右脑肆无忌惮昏天黑地。
昏天黑地地甜蜜,昏天黑地地疼痛。
两天后出发,飞往威尼斯。
荔枝按着小腹,唇色发白,却还嘿嘿坏笑:“你带的石油制品可能只能吹气球玩了。”
陈迦理无奈,但也不意外:“这么准?”
“嗯?”
“上次去巴黎,元旦那天,你也是月初嘛。”
“……你这个记这么牢干吗。”
“嘿嘿。”
虽然石油制品只能吹气球玩了,但也没什么不好。
这次没了急行军的颜绵,他们可以在罗马斗兽场依偎好久,在佛罗伦萨的大卫雕像前发呆很久,在西班牙广场上听街头艺人弹琉特琴很久,荔枝还会突然操起意大利口音的英文给他模仿一段中学时候听来的外国段子《the Italian man went to Malta(一个意大利人去马耳他)》。他即便大半都没听懂,仍被荔枝的神态逗得东倒西歪。
坐在威尼斯的贡多拉船上,视野几乎与水面齐平。荔枝歪在陈迦理肩上。
陈迦理摸摸她的小腹:“疼吗?”
“有时候。主要腰酸,我还算命比较好的。”荔枝调整了一下姿态,“但很麻烦啊,一直惦记着是不是要换,旅游时候怕找不到洗手间,正式场合很怕站起来的时候会出丑,睡觉怕侧漏都不敢睡太沉……反正从头到尾提心吊胆,就很惨。”
陈迦理只听说过女生例假肚子疼、要喝热水,从不知道这些。
“有过女朋友就不可以不知道这些辛苦。”荔枝转过身,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啦,男女平等,你也可以科普我一些男生的辛苦。”
陈迦理想了半天:“哦对,穿新内裤会磨蛋蛋……”
荔枝笑倒:“……真是辛苦了!”
夏天的意大利热得像火山爆发下的庞贝古城,梵蒂冈的道路沥青冒着烟,像沙漠里扭曲的空气,映得路那头恢弘的圣彼得大教堂宛如海市蜃楼。
于是他俩大把时间都窝在教堂、咖啡馆、酒店里避暑,优哉游哉啃个冰淇淋蛋筒。Gelato(冰淇淋球)据说本就是意大利的发明,不吃对不起天地良心。
荔枝坐在台阶上,热得蔫蔫的,眼巴巴看着他手上的冰淇淋。
“你不能吃啊。”
荔枝可怜兮兮掐了掐小手指:“一点点。”
陈迦理咬了一大口香草冰淇淋凑过去,唇齿相依。
最后两天,荔枝终于可以暴饮暴食,吃遍万千口味,从绿色的开心果到黄色的香槟味。
“你脸怎么那么红?”陈迦理摸摸她的脸,“都发烫了。”
“啊,香槟上头了……居然真的有酒精哎!”荔枝笑嘻嘻一歪脑袋。
“喝醉了啊?”
“怎么会哦!”
说话间,罗马就下雨了。
多稀罕,三十七度七窍生烟的天,突然下雨了。
天却仍晴着,于是黄豆大的雨点被阳光穿透成一道道缤纷的光。
荔枝躲闪不及,手里的冰淇淋被雨打风吹去,地上橙黄橘绿一片,像个油画调色盘。
“哎,我的冰淇淋!”荔枝手握的蛋筒也剩作一个迷你调色盘,她懊恼地皱着鼻根、瞪着眼睛,像个小女孩。
陈迦理的视线微微一跳,就瞧见雨也很快打湿了她的白衬衫,隐约露出蓝白条纹的内衣。
他呼吸一重,脸也红了。
荔枝警惕地察觉了,抬头:“又要变身了?”
陈迦理大笑着用力点头,扔掉蛋筒,牵起她的手飞奔。天上的雨落在他们头上,他们跑过的石板溅起水花。
跑过万神殿里远古洪荒的奥林匹亚诸神;
跑过罗马皇帝两千年前下令运来的埃及方尖碑;
跑过手风琴声,跑过咖啡的醇香,跑过街角的玫瑰。
酒店的电梯里四下无人,湿漉漉地拥吻。
浓稠得像他们的蜜月。
只不过,蜜月过后,本该是小夫妻双双把家还。
而他们,即将分飞。
终于到了回国的那天。
提前两分钟到达车站,公交一如既往精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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