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荔枝于忙碌备考之中，还惦记着一个月后开始的实习——MC投行擅长的是计算机信息科技类，她对此却是一窍不通的——不通到连临时抱佛脚都不知道该找哪尊佛。
她只记得大二选了VB编程，一堆if then命令，也不知道捡起来有没有用。
想来多半没用，要是这三脚猫功夫就能看懂计算机信息工程，这行业也太没门槛了。
考完最后一门，荔枝深吁一口气，看手表时间尚早，打算去商场再买几件衬衫西裙以备实习。抬头却看到久违的雅各布：“嗨！”
雅各布转过来，右脸肿了一块。
荔枝一呆，憋着坏笑：“哎？难道你……终于被嫉妒了你好几个月的人打了？”又模仿雅各布平时说话的样子，“哦我该选哪个啊，高盛还是摩根斯坦利啊？”
雅各布耸肩，摇着头笑了：“好刻薄……不，我刚把智齿拔了。”
荔枝一愣：“为啥？”
“我一累它就会肿，那接下去两个月肯定会这样的。“
荔枝半天才反应过来，惊了：”你就为了实习表现好，就去把牙拔了？！”
“怎么？不值得吗？”
荔枝寻思了一下，还真值得。无言以对地翘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雅各布回了她个酷酷的手势。
荔枝顿时觉得自认为的一切未雨绸缪在雅各布血淋淋的智齿面前不堪一击。
“你怎么样？”雅各布有来有往地客套。
荔枝叹了口气，索性说了真心话：“不咋地，你知道MC是做信息科技项目做出名的，但我一窍不通。”
“别操心了。你想，他们知道你不懂信息科技，还录取了你。那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是面试官的问题、而不是你的。”
自信男士的世界真是海阔天空……荔枝沉默一下，咬牙切齿道：“你说得真他妈的对！”
雅各布扬眉，竖了个拇指。背上书包：“那么祝好运！”
“你也是！”
蓄势待发，终于到了暑期实习的第一天。
MC投行，全称Mitchell & Cornell（米歇尔和康奈尔），顾名思义是两位创始人的姓氏。
这两位大佬曾是IBM同事，后来一个去加州创业、一个在几大巨头间跳槽，就这么阴差阳错天意使然地混熟了投行至关紧要的两端：创业者是卖方，巨头们是买方。
两人继而在九十年代中一拍即合，携手共进，创立了专注信息技术行业的小投行。成立不久便幸运地赶上互联网热潮，狠赚了一票。后来即便泡沫破灭，IT计算机科技总是大势所趋，草台班子就此在十几年间茁壮成长为一家二十多人的中型精品投行。
今天一早是迎新会。据说历年高管都是没空搭理实习生的，然而今年大约真是业务不景气，米歇尔居然有空亲自在迎新会上致辞了。
米歇尔是很典型的美国中年男子——人高马大略有发胖，但看得出长年健身，简而言之，就是高壮。
“……所以让我们看看好的一面。企业家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卖掉公司，而巨头们则已经在恢复中、并且还要和彼此竞争，所以并购商机正在显现——我们的机会。对你们而言，你们可以说，打从你们工作第一年，就见识过了华尔街最糟糕的样子，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更糟吗？”五分钟后，他总结陈词。
给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讲话，老江湖不过脑子就能拿下一众崇拜的目光。
荔枝边听着，边打量一室的战友兼敌手。
八个实习生，两女六男，四个本科四个硕士，四个学计算机四个学商科。
但性别和学历都不算个事儿，新兵老兵才是最大的差异。
荔枝举目望去，激动万分的多是新兵，和她一样暗中打量的则多半是老兵了——唔，目光还撞上了。
叫艾利克斯，她记得刚才自我介绍里，他是唯一一个计算机专业出身同时又在考CFA证书的。
是个劲敌。
第一周只是培训，然而荔枝一刻没耽搁，课间见缝插针便找到了她第一轮时的面试官派崔克套起了近乎、领起了任务：“再碰到你太好了！我觉得培训任务之外，我应该有余力干些别的。有什么需要我帮着做的吗？”
实习结束时有人要你，才是实习的终极要义。
派崔克于一片焦头烂额中抬起头，一拍即合：“你可以先做这个。我的分析员利昂把他倒霉催的右臂肱骨摔骨折了。我把他做到一半的PPT和他收集的材料发给你，你尝试把它做完，有问题就来问我。唔，不过我后天飞加州，反正你也可以发邮件给我。”
“哦，好的，很遗憾啊他的肱骨怎么了？” 肱骨，荔枝一瞬间想着陈迦理大约又要感慨六级词汇没有用，有点想笑。
“愚蠢的橄榄球，他妈的……”派崔克愤愤地低骂。
荔枝听说过开完阑尾第四天就来上班的狠人，但右臂肱骨折了大约真是键盘鼠标都打不了，是投行里罕见的长病假了，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活。
说话间米歇尔从走道走过，闻言驻足：“哦对了！我们的四分卫怎么样了？派崔克，我知道你缺人手，实习生你放开了用吧，还有杰瑞也可以帮你忙。”
派崔克耸了耸肩。
“我们年轻的四分卫很有全局观，派崔克，这对我们这行的生意很重要。”米歇尔先生抬了抬眉，像是在提点派崔克什么。
派崔克于是只能把对橄榄球的一肚子牢骚吞了下去。
“我们这里还有橄榄球队？”横插进来一个实习生，正是刚才的艾利克斯，兴奋地参与话题，“如果你们缺后卫的话我可以！我从中学开始就打后卫了。”
“哈哈，我们的人数还不够组一支队，不过我们有时候会玩玩。可以到时候再说……唔……艾利克斯？”
“是的，我是艾利克斯！好嘞！”
米歇尔朝他点了点头。
荔枝心底“Shit（妈的）”了一声，却正迎上米歇尔先生朝她也笑笑。荔枝赶紧又调出一个笑容，目送米歇尔转身走了。
转身，正瞧见派崔克撇嘴，荔枝赶紧机敏地导回话题：“我会把他的活儿接下来的，放心。”
派崔克比了个“OK”的手势，也无暇多聊，捞起黑莓手机又处理公务去了。
荔枝走回会议室，一路看到共有四个实习生和自己的面试官聊着天。所以加上她自己，大致是五个老兵，三个新兵。
三个新兵还傻乎乎坐在会议室里，喝着吃着公司免费的点心咖啡，乐呵呵地等待培训正式开始，殊不知厮杀早已无声无息启动了。
荔枝坐回位子上，电脑右下弹窗提示收到派崔克的一封邮件：八爪鱼项目。
还没等她看第二眼，培训老师已经走了进来，是公司的高级投资经理汤姆，随便寒暄几句就配合着投影开始上课：“……第一条准则：记得永远用代号而不是公司真名，无论是在PPT、Excel里，还是在电梯里飞机上。过去有、我敢说未来还会有愚蠢的分析员因为不用代号就在客户背后说闲话、或者无意间泄露保密信息而被开除。我希望你们不会成为其中一个。”
这凉飕飕的警告，对荔枝却是老生常谈了。她一心二用，边听边打开派崔克的邮件。
骨折健将的“遗产”还是颇为丰饶的，足足一百多兆的压缩包。
解压缩中，进度条嗖嗖嗖地闪着。
荔枝暗暗祈祷能是个她看得懂的计算机项目。解压完毕，打开PPT，第一页——
“八爪鱼项目，在基于动态服务器页面做网页收入在线分析领域，是最好的供应商之一。”
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不知道在说啥。
等看完一整页，荔枝觉得视网膜都有稍许斑驳，揉了揉眼睛。
台上的汤姆继续授课着：“我们MC投行主攻电子信息技术，但这是什么？ ”他点开下一张演示，“简单分类，就是硬件、软件和服务。硬件包括CPU、GPU、ASIC、DSP、FPGA、CMOS……总共几十种。”
荔枝的视网膜快开裂了。这是什么行业分类，根本就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随机混搭！
汤姆也不管底下跟不跟得上，继续翻页：“软件则包括操作系统、数据库系统、中间件和应用软件，后者又包含网络软件、企业资源计划软件、销售管理软件等等。”
荔枝再低头看看她的“八爪鱼项目”，这么一比对，无论如何，网络软件也比前头那些字母组好懂得多。
还是不错的，荔枝苦中作乐地勉励自己！
何况骨折健将只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好歹留了些家底，她循着图纸接着造就是了。
汤姆讲完上午的行业分析，下午换另一个投资经理杰瑞讲财务。财务是荔枝的看家本事，她于是更把大部分心思用在“八爪鱼项目”上。即便几乎是看一行字就要谷歌搜索一番，也总算渐渐明白这个软件的用处：简而言之，就是我们每个人上网都会留下数据——从哪里链接进这个网站、停留了多久、点击了哪些文字或图片链接、离开之后是否还会重返；如果是用个人账号登陆，还能关联其他个人信息，从而计算出某个网页的商业广告价值。
虽然那些UV（访客数）、PV（浏览量）、QPS（每秒查询率）、DAU（日活跃用户）、CR（流失率）、RR（留存率）的缩写仍看得她焦头烂额，但也渐渐咂摸出些趣味来——原来自己每次上网浏览，对网站都是一条数据、也都是广告价值。
培训上到晚上六点半，汤姆和杰瑞留下满坑满谷的作业。实习新兵们初生牛犊，嗷嗷地饿着肚子开干。荔枝慢条斯理下楼买了个三明治，啃着，用一个半小时搞定作业。
晚上八点，新兵们还在对着培训作业绞尽脑汁时，老兵们早就转而埋头干起了真正投行的工作。直到晚上十点多一齐收工，看似同时下班，含金量全然不同。
第二天、第三天……新兵们的新鲜感逐渐过去，重压、缺眠、迷惘开始占据上风。直到他们后知后觉地晓得老兵们早已狂奔领先，更成了压上骆驼的一大捆稻草。他们如梦初醒地也抓拉着瞎到处找任务。培训作业再加上正式工作，这工作量对新兵们来说，自然不啻是负重跑三十公里之后还加个武装泅渡。
荔枝偶尔抽空抬头，冷眼旁观，新兵们显然都已左支右绌，不堪重负。
荔枝之外的唯一那个大三女生，上班妆容从认真精致到从简从略，乃至周五的潦草画画已经盖不住黑眼圈。
周五，培训老师点评作业，正好点到那个大三女生。
“缇娜，这就是你的水平了吗？再给你一次机会，光这一页上，你就有两个大错。”向来冷嘲热讽的汤姆不耐烦地投影着缇娜的一页PPT，“错在哪儿了？”
缇娜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荔枝晓得缇娜是西海岸名校本科生，也是天之骄子，大概这辈子都没被老师这么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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