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陈迦理长篇大段地分析着美国大学的利弊得失、字里行间都是想和她会师的思念，荔枝第一时间是有些感动的。
上次她发了脾气，陈迦理感慨完异地恋之后，显见是动真格开始筹划美国学术之旅了。
对别人或许容易，但依陈迦理的性格，能鼓起勇气问了这么多人、还挑灯夜读英文原版书，足见真诚。
然而片刻柔软温暖之后，却是更大的压力袭来。
她现在压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在美国工作。
如果陈迦理赴美就读是百分百的美事，那自然也不必考虑更多，来便是了。然而不是。
尤其是她近来刚刚明白物理研究是个极小的圈子，远不是经济管理的年年批量生产。小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步步谨慎，万万不能留下坏名声。
再加上陈迦理这个性子，怕生怕人，那还真是不能轻举妄动。
原先不觉得，面面俱到地思忖下来，才显出Y大这单纯又刻苦的环境，对陈迦理弥足珍贵。
“我想想啊。”她对着摄像头说，低下头，思考。
对面陈迦理很信赖地点头，安静地等她。
然而只用了半分钟，她就说：“先不了吧。”
“啊……”
“等我工作能定了再说吧！”
话出口，便自己也觉得心口拧了拧，才纾解片刻的重压又回了来。
对面陈迦理显然也很清楚这个话题很容易追溯回上周尚未痊愈的伤疤，局促地没再多说。两人默契地换了话题。
重聚，原本是个快乐的盼头，如今倒成了负担。
视频挂断，荔枝望向窗外雪色，叹了口气。
纽约的冬天和荷兰风雪相似。
但Y城古朴清淡些，薄雪满地时便带出些“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的意味。
而纽约，大约因为繁华，因为楼高入云、因为人群熙攘，即便狂风暴雪，城市也满是人迹，无处遁世。
陈迦理能看到的，只是她烦躁的冰山一角，她这新一年的日子，过得日渐焦虑。
投行前景命悬一线，荔枝不敢托大，咨询公司、四大审计、消费品集团、商业银行也一个个申请起来。虽也会想，如果最后只是去个四大，当年又何必大三实习、出国读研。但事到临头，她毕竟不是手高眼低的性子。
说辞都是要量身定做的，于是一会儿顺着“咨询公司能让我认识各类企业及管理者”编套路、一会儿则又摇身一变“我从小就对消费品市场充满兴趣”……每个公司的风格沿革又各有不同，于是派生出更多套的故事台词，千人千面。荔枝仿佛人格分裂成了一地的小碎片，出门面试前匆忙拣出一块掩在脸上出门演绎。
而有些时候，这满地碎片又会迅猛无比地拧回一股绳。
比如卡皮尔在咖啡厅眉飞色舞说着：“你简直不会相信！摩根斯坦利的家伙故意问了我个错误的问题！我傻在那里得有十秒钟吧！我完全混乱了！但我决定，无论如何我反正不会先说‘下一题’，所以我就不断地问他要更多信息！最后他笑着承认这是一个陷阱。哦我的天哪，那真的是累死我了！但他们喜欢我，我敢说他们喜欢我！”
荔枝在隔壁桌听着，把咖啡纸杯捏了个坑。
虽然都知道找工作是第一要务，但课程也并不能拉下。然而挑灯夜战间，她也会晃神想，诸多努力也可能断送在一次莫名其妙的圣诞选择上、又何需日积月累的努力。
冬天本就畏寒，更兼心情不好，荔枝把纽约热门甜品店尝了个遍。于是某次穿礼服裙出席学校派对，发现拉链都快拉不上了……
总而言之，七宗罪里，除了好色挨不上，嫉妒、暴怒、轻慢、贪婪、暴食……都犯得挺齐全。
荔枝的满腹心事无处诉说。
孟小铁本该是顶能明白她境遇的，可她刚半开玩笑地跟妈妈嚷嚷说，有个跨国银行的管培生三年项目，居然半年换个国家、三年下来足足要换六个！孟小铁理所应当地答道，很好呀，你申请了吗？
她便哑口无言。
一贯享受这放任自由，这次不愿无依无靠，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至于陈迦理，就更没用了。
这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时节，他居然还追讨起了生日礼物：“啊，不会上次那本书就是生日礼物了吧？”
荔枝压着烦躁，强笑着反守为攻：
[Lychee@NY]：上次那本书看完了吗？啊？就要新的礼物？
[Kiwi陈迦理@NL]：……没
荔枝索性变本加厉。
[Lychee@NY]：要是明年这时候还没看完，明年生日礼物也没了哦！
[Kiwi陈迦理@NL]：……
[Kiwi陈迦理@NL]：我其实，看了会心情不好
[Lychee@NY]：？为啥
[Kiwi陈迦理@NL]：就是，很可怕……什么要给不认识的人主动发邮件、去研讨会外面搭自己的海报、工作以后要敢于拒绝学校给你安排的事情……
[Lychee@NY]：呃，还好啦
[Kiwi陈迦理@NL]：对你而言是还好，但对我很可怕啊
[Lychee@NY]：不要这么想，相比你前年刚到荷兰的时候，你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啊
[Kiwi陈迦理@NL]：但我就是觉得很不合理，既然做的是科研，为什么不能都凭论文说话、都好好做科研呢？比如裴斐最近实验不顺，但他说这也是我硕士做项目的意义，就是体验碰到瓶颈是不是还能坚持这份科研，我觉得就很对啊，科研就是寒窗苦读、就是爱迪生搞砸一万次还要坚持第一万零一次，搞什么社交……反正我不太认可科研行业要这样搞
荔枝突然一阵烦躁，几乎想说“你认不认可关我屁事”，却还是忍住了了。
视频那头陈迦理却浑然未觉，大约是去伸手拿书，把夹在笔记本屏幕上的摄像头带歪了，恰好拍到他写在纸上的美国大学名字，后面跟着一串荔枝看不懂的名词，大约是研究方向。
看来他自打上次之后虽然再没提过美国重聚的事，却还是去问了导师、悄摸摸准备着的。
荔枝的气话便更加说不出口，却又愈发压抑了。
如此，荔枝的一腔惶恐孤单无处诉说，每天睁开眼便觉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时候，MC投行的实习录取终于劈波斩浪而来，撞得她一时间气血翻腾。
嗓子眼又像跑完八百米那般生腥，她死死盯着标题看了好几遍才蹦到床上抱着枕头嗷嗷叫着来回滚：“Yes!!!（棒！！！）”。
这范进中举般的狂喜让她给亲近友人群发消息之后，又一鼓作气洗了一水斗的碗、叠了一沙发的衣服、理了一桌子的材料。甚至在听说卡皮尔如愿拿到了摩根斯坦利、更可恶的雅各布甚至还在高盛和摩根之间纠结，她都只是哼哼了两声。毕竟她去不了摩根和高盛早是定局，不必纠缠不清。
永武也终于拿到了一个小投行的实习录取。倒是沃伦爆了个冷门，居然没有拿到任何录取，急得他跳脚。
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除了深表同情，实也帮不上忙。
久违的好心情，荔枝又打开亚马逊网站。既然上次买的科界指南有用，那就再买点呗！陈迦理越不要看、才越说明良药苦口利于病呢。《The Unwritten Rules of PhD Research（给研究生的学术建议）》、《Who Wants to be a Scientist? : Choosing Science as a Career（谁想成为科学家?：选择科学作为职业）》……从如何和导师相处、到怎么和大牛搭讪，从如何选择职位、到面试注意事项，包罗万象。
下单完成，倒觉得自己像给小孩买辅导的老妈，不觉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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