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刑部衙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林澜白日坐镇廨署，翻阅堆积如山的文书，处理天牢和诏狱报上来的种种杂务，间或前往两狱巡视，督促病囚救治隔离事宜。
她行事雷厉风行，却又条理分明，凡有令必究其果，凡有疑必查其源，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干练，渐渐让一些原本存着轻视之心的刑部吏员，收起了几分怠慢。
然而，林澜的心却始终悬着，焦点全在诏狱深处那个名叫沈砚的囚犯身上。
沈砚被移入病囚隔离房后，林澜指派了当初从天牢试验中表现审慎，已可信任的一名老医官负责诊治，又让贾琏选了一名机灵可靠的家生小子充作书记，名义上协助记录，实则暗中观察。
每日，沈砚的脉案、体温、身上斑疹变化、所用汤药，都会秘密送至林澜案头。
最初两日，沈砚持续高热，神志昏沉，身上暗红色斑疹增多，部分融合成片，中央出现脐凹，并有化脓趋势。
老医官按治疗热毒疮疡的方子用药，效果甚微，林澜仔细研读脉案，对照前世记忆中的传染病学知识，心中愈发沉重——这症状，与天花发病初期的表现，吻合度越来越高。
难道这戒备森严的诏狱之中，竟悄然爆发了天花？沈砚是第一个被发现的，还是说，已有其他囚犯或狱吏感染而未显？若真是天花，来源何在？是近期有新囚带入，还是狱中早有隐性传染源？
若真是天花，那怕是整个京城都得地动了。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深夜独处时，疲惫与挣扎几乎将她淹没，她常常对着烛火发呆，道德的重负，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但白日里，面对贾琏，面对刑部同僚，面对诏狱送来的文书，她必须将所有的挣扎与脆弱深深掩埋，只露出一副冷静果决，甚至略带严厉的面孔。
她知道，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等着她出错，等着看这个“娃娃侍郎”的笑话，她不能软弱，不能犹豫。
第三日，沈砚的脉案有了新变化。
高热稍退，神智略有恢复，能含糊进些米汤，但身上的脓疱更加明显，部分开始破溃，老医官的记录中提到，同监区另一名囚犯也出现了类似低热和零星红疹，已被紧急隔离。
疫情扩散的苗头出现了！
林澜看着这份报告，指尖发凉，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她不再犹豫，必须立刻行动。
她提笔，迅速草拟了一份详细的方略，分为明暗两条线。
明面上，她以刑部右侍郎、专司两狱医药刑伤病疫的名义，正式行文刑部各司及两狱：鉴于近日两狱出现疑似传染性热症病例，为防疫情扩散，即日起，严格执行以下防疫条例。
全面核查所有在押囚犯及狱吏杂役健康状况，凡有发热、出疹、咳嗽等疑似症状者，立即隔离，单独关押诊治。
加强狱中清扫，以石灰水泼洒牢房甬道，囚犯衣物被褥尽可能煮沸暴晒。
严格控制人员进出，非必要不得探视，狱吏交接需记录行踪。
设立专门病区，由她指派的医官统一负责诊治，用药由太医院直接拨付，记录每日上报。
这份行文有理有据，引用了朝廷历来应对狱中疫情的旧例，她让贾琏誊抄清楚，盖上官印，立即下发，并抄送严尚书备案。
暗地里，她召来了贾琏和那名负责沈砚的老医官。
廨署的门窗紧闭，烛火跳跃，林澜的目光扫过面前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沈砚及新发病囚的症候，极有可能是痘疮。”
“痘疮”二字一出，老医官脸色唰地白了，贾琏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虽未亲眼见过天花肆虐，但“痘疮”的可怕，早已深入人心。
“大人……这……这若是真的，诏狱岂非成了疫窟？一旦传出，必引朝野震动，我等……”
老医官声音发颤。
“正因如此，才需秘密处置，控制源头。”
林澜打断他，“王医官，你继续负责诊治，用药可大胆些，以清热解毒扶正祛邪为主，密切记录病情变化，尤其是出疹、化脓、结痂的整个过程，越详细越好，此事，除我们三人外，绝不可泄露！”
老医官定了定神，咬牙应下：“是，下官明白。”
林澜又看向贾琏：“贾主事，明面的防疫条例已下发，你要督促吴庸、钱司狱严格执行，尤其是人员控制和病患隔离，绝不能打折扣。同时，暗中排查，近期两狱，尤其是诏狱，是否有新入囚犯来自已知的疫区，或者狱中是否有异常死亡而未记录在案的囚犯。还有，查一查沈砚当初被关入那间废牢前后，诏狱的人员变动、物资进出记录，特别是可能接触过他的人。”
贾琏此刻也意识到事态严重，郑重点头：“侍郎放心，我晓得轻重，只是若真是痘疮，仅靠隔离用药，怕是难以遏制，何况，沈砚他们……”
他迟疑了一下，“若治不好，岂不是……”
林澜沉默了片刻，烛光在她眼中明灭。
“隔离是为了控制扩散，争取时间，至于治疗……”
她抬起眼，目光幽深，“我们或许有另一种预防之法，或可一试。”
贾琏和老医官都愣住了，预防痘疮？闻所未闻！
林澜没有解释牛痘，那太惊世骇俗，此刻亦非解释之时，她只是道：“此事我自有计较，需等待时机，也需合适的人选，王医官，你务必稳住沈砚的病情，至少让他撑到出疹后期，贾主事，排查要快，要隐秘。”
两人见她神色凝重，心知必有深意，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独自留在廨署，林澜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她推开卷宗，拿起沈砚的旧案卷宗再次翻阅，试图从这些冰冷的文字中，找到一丝线索，分散那令人窒息的道德压力。
案卷记载，沈砚弹劾的科场主考官，姓郑，时任礼部侍郎。
此案最终以沈砚“诬告”、“诽谤”定谳，郑侍郎安然无恙，后来似乎还升了半级，而卷宗中提到的那份“影射先帝”的奏疏，内容语焉不详，只说是“妄议朝政，心怀怨望”。
“妄议朝政，心怀怨望”……
林澜咀嚼着这八个字，什么样的议论，会被扣上这样的帽子？
沈砚一个御史，风闻奏事本是职责，即便言辞激烈，除非触及真正的逆鳞，何至于终身监禁，甚至要被隐秘处理？
正思忖间，贾琏去而复返，脸色有些怪异，低声道：“侍郎，有发现，我悄悄查了诏狱近三个月的入狱记录和狱吏排班，发现一件蹊跷事，大约两个月前，有一批共五名囚犯，因涉及一桩地方官吏贪墨军饷案，被押送入诏狱，案卷显示，他们来自北疆，而北疆去年冬天，曾有痘疮小规模流行的传闻，只是被地方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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